前年六月,归程前的一个深夜,我躺在都柏林利菲河畔的一家青年旅店里,毫无睡意。我的上铺躺着来自约翰内斯堡的保罗,他来这里推销自己的咖啡萃取专利。对面下铺是斯德哥尔摩的乔纳森,一个次日清早就要去谷歌总部面试的年轻程序员。我有些恍惚,这是在那个行前有着无数想象的都柏林吗,还是加州硅谷?既是高纬度,又逢夏季,熄了灯的房间宛如黎明。伴随着他们熟睡后的鼾声,隔壁夜总会的歌厅镭射探灯时不时也扫射进来,打在墙上摇滚歌星奥康纳的光滑的额头上。我心中数着数,再多打几次,她就满血复活了。
我刚从西北部回来,多尼戈尔郡,一次令人满足的旅行。那里有高耸的峡湾、嶙峋怪石、以及画着巨大的盖尔特女神的名字,向飞越上空的二战战机发出中立国信号的大西洋海岸线。《星球大战》摄制组刚刚离开,马林角的一家酒吧凳子上,还留着绝地战士马克·哈米尔的余温。比金字塔还要古老的墓穴屹立在荒野里,茂盛的野草被狂风驱赶,露出底下泥煤乌黑发亮的断层。这里还是有着革命传统的红区,电影《风吹麦浪》里的临刑前夜,冒死救出共和军的娃娃兵对达米安说:“我父亲来自多尼戈尔郡。如果让你们去送死,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和一个爱尔兰农民聊了聊,确定这部电影的另一译名《风吹稻浪》是犯了常识性错误,因为爱尔兰并不种植水稻。我还和导游马丁交流了小时候玩的游戏——用一种质地比较坚实的野草梗和同伴相互拉扯,谁先断就算输。《都柏林人》里面的小短篇《一次遭遇》里,说绿色的草梗被拿来占卜吉凶,那是女孩子的把戏。
依尼斯文是观鸟爱好者的天堂,一个中国人的出现,让都柏林人马丁开始怀念起他的外曾祖父来。年,拉都胥先生被大英帝国派到中国,成为大清皇家海关的一名英籍官员。作为一名鸟类学家和动物学家,在中国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不务正业,借工作机会访遍了中国大江南北,收集到无数的珍禽异鸟标本。这些标本当然被顺利地运回国,被纳入大英博物馆馆藏。后来拉都胥先生还编辑了出版了两大卷《华东鸟类手册》,这是西方第一次对中国鸟类图文并茂地系统引荐,引起欧洲博物界的不小轰动。“你知道吗?”他自豪地说,“有一种他从中国带回来的蝙蝠(游离尾蝠),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从最北端的图莱海滩安静的马背上下来,我去了附近诗人叶芝的故乡斯莱戈,不算很旧的墓碑上刻着那首酷酷的诗:冷眼一瞥,生与死,骑着且赶路。
我很听话,赶路回都柏林。公共汽车不紧不慢,行驶在标注着”狂野大西洋“的公路上,偶尔经过的一些荒凉的村子和被废弃的农舍,让人想起了威廉·特雷弗的《山区光棍》和憨厚的小儿子保利。
爱尔兰的乡村一切都符合我的想象,都柏林想来更值得期待才是。
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留给都柏林。我收起相机,把时间留给博物馆、画廊、圣三一学院、艾比剧院、圣殿酒吧街,顺便搭讪一下旅店前台的小妹妹。
几天下来,异样的感觉不断袭来。在圣三一学院图书馆大厅,两眼放光的人们簇拥着,高举手机捕捉被《哈利波特》开光后的余泽,近在咫尺的诺贝尔桂冠诗人谢默斯希尼的发黄诗集无人问津。不知人间有乔伊斯的前台红发小妹妹坐在巨大的洗衣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伯恩的遗产》。乔伊斯在玛丽大街五号创立的沃尔特电影院早就不见了,现在是一家很无聊的百货商店。乔伊斯中心门可罗雀,而在美术馆书店里兜售的托宾签名版《诺拉》,哪怕是打了五折还是滞销。
日记本里记录了我当时的感想(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武断):“都柏林被一种奇怪的东西紧紧地包裹住了。从斯莱戈来到都柏林,除了乡野被城市替代,除了叶芝被乔伊斯赶跑之外(事实上在过去叶芝比他有势力多了),就是我发现都柏林的司机不再会摇下窗户随便和路人打招呼了。”那个我熟悉的乔伊斯,被各种光鲜靓丽的旅游宣传册和相框簇拥着,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形象大使。
是因为马丁给我精心设计的乡土爱尔兰珠玉在前,使得我自己黑灯瞎火乱走一通的自由行黯然失色?又或者,是现代化的通病让爱尔兰的城市传奇蒙尘,必须失礼求诸野,还是地处欧洲的犄角旮旯,都柏林只能沦为伦敦柏林等美央大城的无聊陪衬?
我也试着检讨自己。相比那些吵吵嚷嚷、簇拥在古迹前拍照的小红帽们,我之前的所思所想,不过是一名读过几首诗歌、几个小短篇、嚷嚷着要去瞻仰作家古迹的文学游客而已。手里拿着老照片,我按图索骥,在现实图景和内心搭建起来的文学圣殿之间玩“找不同”游戏。可是,我对都柏林有多了解呢?当我期待它接纳我时,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年,乔伊斯写出了《都柏林人》。一百多年后的都柏林人,是否已经彻底走出北理查蒙德大街上的死胡同(blindAlley),是否翻过他所谓的精神上卑琐麻痹的一页?如果经典不被时间束缚,那么乔伊斯的那些预言,是否依然还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里显灵?现在的都柏林人,是否还在乎他?《都柏林人》、《尤利西斯》和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他们到底怎么看?我的那些感受,到底哪些是真实的生活,哪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的臆想?我想知道答案。
我坐起来,打开电脑,改签机票,推迟了离开的时间。
我很快把自己从游客切换回到摄影师的身份。在接下来有限的几天时间里,我东游西荡,设法撬开了都柏林人的嘴,让他们敞开心扉,自然面对镜头。事实上,后来的经历告诉我,都柏林人拥有西方世界里最容易被撬动的嘴,因为他们有一颗热爱陌生人的好奇心。我所有过分与不过分的请求,几乎都得到了积极的回应。这些盖尔特游吟诗人的后代个个能言善辩,只要给一个善意的微笑或者一句真诚的问候,他们就开始滔滔不绝。无论是在川流不息的康奈尔大街上,还是在暴雨后冷清的格拉斯内文公墓,无论是贩夫乞丐孩童老太、还是作家演员传教士,我都被接纳,被允许进入他们的内心,哪怕是短暂的几分钟。
和他们一聊天,会很快发觉自己曾经的“麻木无知”。一个学生告诉我,在都柏林,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当你在等候公共汽车或者排队买东西,如果不和旁边的人聊上几句,那就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内心会特别自责。
我把最后一个晚上交付给爱尔兰麦芽和凯尔特踢踏舞。这个坐落在修道院巷的酒吧,过去是曾经为叶芝工作的印刷厂。轰隆隆,机器轰鸣,昨天吐出散发油墨味的《爱尔兰先驱报》,今天吐出Porterhouse旗下著名的烈性牡蛎黑啤。妈妈说对了,天底下这么多颜色,黑色的最有营养。
月色正浓,走出酒吧,我和一个在外面抽烟的女孩艾玛聊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爱尔兰人对陌生人那么热情?借着酒劲,晃晃悠悠的艾玛吐着烟圈,给出一个可爱的理由:“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逃土豆歉收造成的大饥荒,很多爱尔兰人都跑到美国去了。后来,他们陆续回来看望家人。可是我们也分不清谁是回来寻根的,谁是游客啊,于是,我们就一律对谁都好啦!”
如此憨直的热情,应该能融化世间最坚硬的盔甲吧。走在回旅店的路上,脚步突然变得很轻。望着不断汇入夜色的派对青年,我问自己:一个多世纪以前,在熙熙攘攘的福州三坊七巷,那位大清海关洋人大员,是否也能有幸拥有一个这样的夜晚?
一个仓促的决定,再加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提问者,这些萍水相逢显然不能带来完满的解答。但我想,这起码是深度旅行的一种健康打开方式。终于,我和都柏林取得了某种和解。更确切地说,是和自己。
送给你,这27个新都柏林人,和他们的乔伊斯。
我没有读过乔伊斯,但我知道摇滚歌手奥康纳。
我叫Paolo,是个独立市场咨询师,设计师,来自南非的约翰内斯堡。
我存了两年的钱,就是为了来都柏林。我选择这里,一来是这里有正在举行的WOC世界咖啡博览会,二来是因为它的位置,这里离我的国家不远,离北欧国家也很近。我刚刚自发研制出一种新型的咖啡空气压缩机,北欧有更多喜欢喝到高品质咖啡的人,联系上客户我就可以跑去那里推销,平时就呆在这里,这里的生活成本比那边低多了。但是,我现在也遇到了麻烦,因为这家客店的服务员刚刚通知我搬走,他们不欢迎长期的住客。喜欢乔伊斯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吗?我看,奥康纳也这帮不上我的忙。
我不看乔伊斯,我想我身边90%的人都不会看。
我叫Ronan(右),是都柏林圣三一大学的学生。要去看高楼的话,只能去上海了。都柏林没有太多。从这里往艾比大街走,那些你看到的高楼大厦,什么国家银行、IT公司总部,也都是最近十年才兴建起来的,以前可没有这些呢。对我来说,都柏林给人以其他大城市没有的亲近感。你也许不知道,在都柏林,如果你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不和旁边的人聊两句,是很没礼貌的做法。这里去哪里都很近,很方便。哪怕是去别的省份,我们也感觉不到距离。爱尔兰人在世界各地都有紧密的联系,我们是足球迷,有一次我们去法国看足球,和当地的球迷联欢,感觉和在家里一样。我以后工作也不太会想去别的地方,这里满足了我的一切需求。
我不看他的书。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讲究的是翻牌,要有效率。他的书,是要你准备一辈子的时间去读的,我们读不起。但他很了不起,这个我得承认。
我叫Brian,我是土生土长的都柏林人,就住在附近。我现在和一个来自那不勒斯的家伙一起经营一家餐厅,他负责吃,我负责喝,我们餐馆生意还不错,有很多美国人来光顾。医院体育场经常开演唱会,昨天晚上的演出是冰岛歌手SigurRos,我没来,不是我的菜。很多英国人、北欧人追到这里看演唱会,这里附近有一个希尔顿酒店,他们可以住在这里,看完演唱会可以逛逛附近的凯勒梅堡监狱博物馆。总的来说,现在经济在回暖,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爱尔兰又回来了。IrishwillbeIrishagain.
你说的这个人,我没听说过。我一会儿去问问我爸爸,他肯定知道。
我叫David,今年六岁。我的爸爸是墨西哥人,但是我的姥姥是爱尔兰人。我现在上小学,我在学很多东西,比如爱尔兰语、还有骑自行车。我在家里和爸爸妈妈说西班牙语,我的爸爸妈妈在我没出生前,就一直在墨西哥生活很多年,所以我们现在每年都会回去呆上一个月。你说我喜不喜欢都柏林,嗯,怎么说呢,都柏林有海滩,墨西哥城有很舒服的阳光。如果说都柏林是十分里面打十分,我觉得墨西哥城是20分里,我给打20分的那种。
你在问一个卖报纸的人看不看乔伊斯,是吗?你确定是在问我吗?
我叫Austin,我在康奈尔大街上经营一家报摊。我的祖父从年开始经营这家报摊,虽然现在卖报纸的人越来越少,但我想如果整个都柏林还剩下一家报摊,那应该就是我的。我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但我没法不工作,我也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游玩,在湖上划划船听听音乐,躲避大城市的污染和嘈杂。人生太多东西无法规划,比如你现在从我这里往路口走,往左转还是往右转,它的结果没准都会对你将来的生活产生不同的影响。对了,我是Connell大街留守的灵魂(笑)。
我没有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