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里大概也有一千种世外桃源。我曾对陶渊明笔下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有过无数想象,却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以江南小镇的古朴样貌突然闯入我的眼帘,并且带给我猝不及防的欢喜。
十一月中下旬的宣城,霏霏淫雨是不请自来的常客,殷勤地涂抹着秋天的最后一层颜色,偶尔的一缕阳光便也成了这个季节里异常宝贵的礼物。在阳光与云层追逐嬉戏的光影里,走在水东古镇铺满青石板的老街小路上,眼前的景象犹如一幅充满古韵的版画,令人恍惚间似乎看到历史追上了现实的脚步,竟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时空交错之感。
01
水东古镇始建于隋唐,繁盛于明清,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便利的水上交通条件,以及周边地区丰饶的物产资源而成为历史上皖东南地区最重要的水运码头和经济最活跃的商埠集市。这里昔日古街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贸易往来络绎不绝,景象繁荣,素有“小南京”之美誉。不过,后来随着运河的没落,小镇也逐渐退出淡出商贸的历史舞台,繁华落尽,洗净铅华,成为当地百姓安居乐业的“桃花源”。
水东老街建筑属于皖南古民居建筑风格,大多建于明清时期,主体为木结构,多为二层建筑,建筑正面基本为木板,也有少量的石砖,侧面用青砖围护。家家户户的房屋整齐地挨在一起,远远看去像一道长长的枣红色木墙,雕刻着花案的木檐和栏杆让这些古老质朴的屋宅看上去又极具风韵。
经过岁月的洗礼,很多家木门和板壁的底部已经浸染了青苔,然而木板却依旧厚重结实,没有受到风雨的侵蚀损坏。镇上的老人告诉我们,他们制造房屋木门和板壁用的木材是杉木,呈现出的枣红色也是木材原本的颜色,木板非常结实,大多房屋一百多年都没有修缮过。由于气候潮湿,居民的卧室都安置在二楼,一层只能用作日常起居和放置杂物。
古镇上很多建筑的外墙上都挂着“历史建筑”的牌子,上面写着现任屋主的名字,例如“XXX宅”。路过“吕霞宅”时,这位78岁高龄的老太太正从屋里拿出板凳,坐在门口。她告诉我们,她自小就生长在这座老宅里,她的母亲、祖母以及更早的祖辈也在这里世代生活,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从她记事起,这座老房子就是现在的样子,没有任何维修,也没有任何改变。
在很多老建筑外侧的某个角落,可以看到燕子为自己筑的窝巢,颇有些“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的况味。不下雨的时候,镇上的老人们就纷纷搬出板凳,坐在自家木板门外,或是聊天闲话,或是闲适地看着过往行人。狗儿们也像主人们一样悠闲,或是在老街上欢快地遛弯儿,或是在自家门口破烂的门垫上打滚蹭痒。
02
跟大多旅游景点不同,老街上没有堆满旅游纪念品的商铺,也没有专门为游客开设的餐馆酒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店铺,提供的也是当地居民生活所需——豆腐摊、早点铺、厨房模具店、理发铺,不一而足。我们在一家理发店门口驻足许久,观赏一位年过七旬的理发师在给另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家剪着头发。店铺木板门上用白漆手写着“老柯理发店,老字号”,店里非常简陋,地上放着几个装热水的暖壶,旁边一个铁架,上面有一个塑料盆,供洗头之用。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毛主席、朱德、周恩来、刘少奇在机场的合影,下面写着“四大伟人”。理发师动作利落,手法娴熟,顾客比他更为年长,似乎是店里的常客。出于好奇,我们询问了价格,老人家爽利地回答,“给你们剪,不要钱。”
路过另一家店时,看到里面摆着两张桌子,四个板凳,门口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正宗飞桥茶叶、海南黑胡椒”,算作广告。有意思的是,小黑板最后一行写的是“对不起广大顾客,不做锅贴了”,才知道这是一家小饭馆。于是顺口问店家,“为什么不做锅贴了?”答曰,“来不及做呢,人手不够。馄饨还做,还有包子。”
老街上最多的店铺大约是手工枣木梳坊。水东盛产枣,由此也衍生出许多枣木制品,其中以枣木梳最有名,也成了小镇唯一具有旅游商品性质的产品。据说晚清时期,一位岳姓的制梳工人迁居水东,以当年年轮过老、结枣不多的枣树干为原料,加工制成枣木梳。自此,岳师傅授徒传艺代代相沿,“水东枣木梳”逐渐饮誉江南。“吕为枣木梳坊”的吕师傅告诉我们,用枣木制成的梳子具有疏通脉络、清脑提神、生发固发的功效,因此是过去皇宫贵族都在使用的高级梳妆用品。吕师傅今年75岁,他从十几岁起就跟着师傅学习手工制作木梳的手艺,一干就是60年。手工制作木梳工序非常繁琐,选料、下料、刨板、开齿、刨光、清齿、锯齿、手磨、烫花、上漆……共有二十二道。雕花复杂的梳子还要送到外面工坊去加工。吕师傅每天只能做三、四把梳子,每把梳子售价从10元到40元不等。这门手艺他没有再传给后人,因为“没有人肯学了,(这门手艺)养不活人啊!”他说。
03
沿着老街纵横阡陌的小路,不知不觉便跟着一位老妪走进了一个露天院子,再往里,进入一个有“天窗”的“大厅”。大厅门口有几个孩童脱了鞋子,趴在铺在地上的一块垫子上玩耍。“天窗”下有一个方型的石砌水池,这大概就是民间所说的“四水归明堂,不留外人田”的天井。“四水归堂”指的是院落中天井与房间的形式和关系,是中国古代建筑赋予天井的独特文化内涵。这种合院形式的民居是皖南民居特有的一种布局方式。
当地民居的屋顶都是斜坡形式,并且坡面斜向院内。下雨时节,雨水自屋檐滴落,在地面形成汇流环绕的格局,四方之财如同天上之水,源源不断地流入院墙府内,既是藏蓄之所,也是财禄象征,因此被称为“四水归堂”。眼前这个“四水归堂”显然是几户人家在共同使用,毛坯的墙面、杂乱的照明线路、堆放的水桶、板凳以及厨房里杂物,都让人想起老电影里的场景,时光似乎又回转到上世纪60年代。
因水而命名的古镇,水是它的灵魂。著名的“十八踏御井”和“五道井”是水东古镇的名片,这里的景色也一直为艺术家们所青睐。出乎意料的是,如此“明星”级别的观光景点却非常低调地掩藏在田地与屋舍间,需穿过一条蜿蜒曲折在一幢幢老房子之间的小径才能达到。
传说“十八踏御井”是乾隆赐的名。这位喜欢微服游玩的“私访专业户”临驾水东,走过十八个台阶,来到井边,品井水清冽甘甜,龙心大悦,当即脱口而出:“此水真比得上杭州西湖里的玉泉水”,于是“十八踏御井”便有了名字。
从“十八踏御井”继续往下走还有四口相同的泉井,统称“五道井”。每道井旁都有几个用格子隔开的水池,像“九宫格”火锅那样将井水分成几段,离井水源头最近的一段用来饮用,下一段洗米洗菜,再下一段浣衣刷鞋,像几百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古人一样,沿袭着节约用水的传统和智慧。
正在“二道井”洗菜的两位农妇告诉我们说,这里的井水冬暖夏凉,冬天水温能有二十几度,由于天气寒冷,水面还会萦绕起一团白雾。我情不自禁地在井边蹲下,掬一捧水送入口中,在这个清冷的深秋,井水里却没有空气中的那般凉意,很像是平时在暖暖的家中喝矿泉水的感觉,于是连喝几口,干渴顿消。
04
虽然名声在外,但是这个经过岁月洗礼的古镇,却好像在以超然和脱俗的姿态,大隐隐于市井。在这里,农耕文明的祥和似乎把现代社会的喧嚣和浮躁挡在了九霄云外。
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地,种着瓜果蔬菜。居民们兀自生活着,并不被外来的访客所干扰,也不会为了做游客生意而打乱原本生活的节拍。生活算不上富裕,人们却自得其乐。这里几乎看不见年轻的面孔,大概古老的小镇终究关不住年轻的梦想,然而每一位老人却都慈眉善目,精神矍铄,似乎这种简朴甚至简陋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并不艰难,而是一种最接近乡土大地的亲切和舒适。
几天后,我在安吉鄣吴镇吴昌硕故居附近遇见了一位退休后的老人,他对我说的话多多少少印证了这种猜想。他告诉我,他退休后经常到乡村小镇度假,白天四处转悠,晚上就住在山屿海康养中心。他说,在田园小镇居住过之后,再回到城市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跑出来,“小镇安静,空气好,水质好,蔬菜水果都是有机的,在这里住几天,头疼的老毛病不用吃药都好了。”大概,最能让人健康、舒适和愉悦的,并非物质的奢华,而是那些最质朴、最本真、最纯净的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吧。
夏瑾,中国青年报文化中心主任记者,北京大学法国语言文学系学士、巴黎政治科学院金融系硕士,曾在法国、英国记者站工作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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