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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国的安全感,来自于“只要能开车,终归不会饿死,这就是这个行业最好的地方”。
”李长国从来没有想过,“司机”这个身份会伴随他如此之久。他执勤的公交线路几乎可以竞争全国最“短”,单程全长只有7公里,开完全程也不过20分钟左右,在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这条年才开通的线路,贯穿了这座拥有悠久历史小县城的中轴线。
从古长安出发,这里是西出关中的第一大隘口,也是漆水河畔华夏始祖教民稼穑的母土之地,43岁的李长国在这里做了20多年司机。从货运到长途客运,再到城市公交,尤其是这10年来,他渐渐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带来的变化,令他愈发坚定地在这个地方、这个行业扎根生芽。
01
多年后,李长国仍然能记起那个18岁拿到驾照的夏天。“那时候,我们‘司机’不仅是一个称呼,是一个职业!”与一些“围城”的猜想不同,尽管已经在这个行业耕耘20多年,李长国依然为自己的职业骄傲,“我那时候学驾照,可不是只学学怎么把方向、怎么换挡,得先坐下来踏踏实实学很久的机械常识!”
在那个时候,“会开车”让李长国很有底气,在就业市场上是非常抢手的一员。拿到驾照后,李长国跑了2年货运,很快就攒了些钱,他决定自己当老板,经营起了长途客运班线。
发车前,李长国检查车厢。
客车不比货车,相较于冰冷的货物,客车上不断接踵穿梭的乘客时常会有不同的诉求,这让一向沉默寡言的他适应良久。开了十余年上城下村的客运班车,有一天李长国突然发现,公交车像是出土的嫩芽,在这个只有十几万常驻人口的小县城里冒了出来。年,武功县首辆公交车发车,这是个“爆炸”性消息。新闻之下有网友激动留言:“等了这么久,县城也能乘公交车了!和大都市一样!日新月异的变化!”
李长国的人生也仿佛被“激活了”,许是为了参与进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或是想规律上下班更好地照顾家人,他迅速转岗,成为一名公交车司机,从“老板”做回了“员工”。
服务的对象一变再变,李长国表示,眼下的工作是“自己干过最好的”。不仅在于收入,也在于越来越规范、也更人性化的管理。“公交车不是跑货车,是个头脑活,脑子里记的是每一项服务细则和线路图,一定不能打疲劳战,不然人就乱了。现在公司强制规定我们休息,每次单趟结束都要缓几分钟,开车4小时必须休息40分钟,比以前没日没夜跑车安全太多了。”李长国顿了顿,身为“司机”的骄傲又充盈在他心中,“当然了,我开车本来就很安全,你可以随便去问,我开过的车,连一毛钱的漆都没有重喷过。”
安全感来自于自身,也来自于这座小县城的变化。年,与武功相邻的杨凌高新示范区开通了高铁,随着高铁而来的,还有人流、物流与信息流。这些年,这个拥有我国最早物资交流大会传统的小县逐渐发展成了辐射附近几个县区的物流电商大县,周围的变化让李长国记忆中的小县城逐渐模糊,眼前的样子让他欣喜也陌生。
公交公司食堂的一碗面,可以提供一下午的动力。
李长国运营的线路,那条当初只有一车半宽的水泥路,成了双向四车道的沥青路,连接起了县城最早的两条主街道。近些年,随着路灯的普及率逐渐提高,也让李长国有了夜间行车的底气。尽管目前的夜公交没有让他和同事们多拿工资——前两年,公交公司开始为放晚自习的学生和家长开通专车,李长国和同事都踊跃报了名:“娃娃的事最重要。”一辆铁壳大车可以战胜一切可怕事物带来的不安全感,这对李长国和同事们来说,是件很有意义的事。“牺牲一个晚上的休息算不了什么。”
02
李长国的心思不仅在娃娃身上。
在这座没有什么高楼大厦的小县城,日头往往直挺挺地照向大地。有乘客投诉车上太晒,“不太会说话”的李长国应了一声,到了终点站就赶忙把窗帘拉上,只留下了右侧盲区的窗户。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不断提醒乘客坐在有窗帘的座位,“那是盲区,不能拉窗帘,太晒了”。通过这些窗口,李长国也在驾驶座上开始了一场深远的瞭望。
李长国在工作中。
不久,一位手上扎着滞留针的老人颤颤巍巍登上车来,那只布满沟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卫生纸,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不少零钱。老人细细翻找,取出一张1元纸币,李长国静静看完老人的一系列动作,摆了摆手,示意老人无需投币。老人问道:“医院门口停一下?”医院离附近最近的站点还有近米的距离,李长国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医院最近的一站,看到站点没人,李长国松了松刹车,等公交车又多向前缓缓滑行了20米后,才叫老人下车。“医院呢么……”老人操着浓重的关中话,一边小声嘟囔,一边扒着栏杆慢慢挪下了车。李长国轻轻叹了口气:“很多老人还是没有适应新变化,把公交当做了往年不设站点的班车。这老叔估计不知道老人免费坐公交车,不怎么舍得,咱就能近一点是一点。”
老人对于城市的快速变化难以适应,李长国同样在为跟上快速变化的节奏不断努力。他苦笑着表示,现在的绿色公交,让他当年苦学来的修车技能毫无用武之地:“我还成天说年轻司机不如我们那时候,只会开车,根本不懂修车。结果现在的新车我也不会修了,都有专人负责咧。”
度过了心酸与苦恼,日后才可以笑着讲出来。对于自己长期驾驶过的老式客车,他也有着深切的回忆:“以前车上热得很,我们恨不得只穿短裤开车。一脚油门下去,沙砾和尘土顺着油门就进车里了,开完车身上脏得像刚从砖厂出来。”扬尘和沙砾并没有遮蔽那些回忆,李长国笑了起来,“现在车上凉快了、踩油门也和车外没有缝隙了,路也干净了,人每天光坐着开车,反而又要找时间运动出出汗才舒服,人啊……”李长国又自嘲地笑笑,“就像是以前,我们开车慢是因为路窄,又有好多农民在路边卖菜赶集。现在路宽了,菜市场也建起来了,没人赶集了,结果开始堵车了,还是开不快!”
一旁的同事搭话道:“都有钱了,开小车去了,只有老人学生才坐我们这车呢!”
“老人学生咋了,公交车难道是要挣钱的吗?咱们搞的是服务!”李长国有些不高兴,把入职时经理教他的话说了出来。同事看他急了,便就缄口不谈。
事后,李长国的领导偷偷说:“李长国是个犟人。”年,李长国所在的公交公司承担起了往返火车站点对点向本地及周边县区运送旅客的任务。在物资短缺、司机用餐未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他带头号召其他司机不添麻烦,“只干活、不提要求”。等到公司将紧急协调来的泡面送到司机们手中,他们已经饿了整整一天。
03
小城公交收车早,李长国走下驾驶座,骑上电动车,在街与街之间穿行。正是下班高峰,周边电动车的车流涨了又退,只留下他慢悠悠地骑着。即使是骑电动车,他也恪守着一名驾驶员的本分,不愿混入那些逆行、闯红灯或横穿马路的电动车流,手指随时搭在车闸上,以便随时刹车。
县城里高楼不多,天空没有像大城市一样被大厦切割开来,落日明晰,晚霞得以整块保留,他却从未停下来抬头看过一眼。李长国的家,和无数个关中农居一样,白色瓷砖铺就的大门口放着一把椅子,有年岁的老木窗上挂着深蓝色的玻璃,水缸和面缸透露着生活气息,炕头上叠着整整齐齐的床铺。唯一的区别在于,这座村子坐落在县城中。
李长国的家,简朴而温馨。
这里以前其实不是城中村,后来在城市扩建的过程中被逐渐包围。李长国略显骄傲地说,县农行现在所在的位置,当年就是李家的菜田。城市扩建的速度超出了李长国的想象,那些记忆中的农田、集市和土路、水泥路,都变成了一到夜晚就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
在西安读大学的儿子眼中,父亲是个“保守、沉默又踏实”的人,连他年近七旬的老母亲也说,自己的儿子“稳重到有点胆小”,爱人没少因为这事儿埋怨他。“不知道多少次儿媳让她到咸阳、西安去开车,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上万元,他就是不愿意。”李长国没有离开这座小县城,不是因为故乡的引力多么强悍,也不是因为他对故土的眷恋深情又浪漫——相反,很是沉重。
司机们留在这里的原因大同小异,有的是因为驾驶公交车相比驾驶长途客运车、货车较为轻松且规律,可以缓解病痛——要知道,腰椎间盘突出、前列腺炎和痔疮是困扰这群老司机的大问题。有的则是为了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选择留在了小城。还有的司机放弃了元的月薪,只是为了回来缓解婆媳矛盾。
坚守在这里的李长国越来越觉得和儿女有了代沟,儿女吃过的餐馆、喝过的奶茶与咖啡是他未曾见过更不曾想过的,哪怕家里来了不少客人,他热情招待的方式也不过是多和一案面,再多做些臊子。他实在是没什么开销,爱人每个月只给他留元零花钱,剩下的一律做了家庭生活经费。“(他)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几年也没买过新衣服。”老母亲很是心疼儿子。
李长国的儿子更是不解:“我总劝他挣了钱就花,不用吃那么多苦,我以后就能挣钱了。”可儿子不知道的是,父亲心里有一本账,记着他和妹妹每月0元的生活费、每年多元的学费和老母亲日益增长的医疗开支。在得知儿子准备考研之后,李长国打心底高兴,欣喜儿子要成为和他不一样的“文化人”,但他也清楚儿子继续读书的代价——自己还得坚持奋斗更多时日。为了不让家人,尤其是孩子看出自己一天天老去,“一辈子没留过短发”的李长国让理发师给自己剪成了寸头,“这样看起来白头发少些”。
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男人,在很多家人不知道的时候,却胆大得惊人。他曾几次救过车上发病的乘客,事后在旁人的提醒下才想到可能存在的风险。他也曾恶狠狠地揪住在自己车上偷过东西的小偷衣领,怒骂他:“你娃(方言,指“你这小子”)这辈子不许上我的车,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
“死水怕漩涡。”李长国说着,人生总是在于奋斗,还好不断变化的世界在给他不断注入信心。
“我媳妇不知道,我不换职业,就是因为我只要能开车,终归不会饿死。”李长国淡然道,“这就是这个行业最好的地方。”
说着,李长国戴上口罩,踏上车,系好安全带,踩下油门,身后是自己也数不过来的乘客,和一车一车朝夕往复的好日子。小县城的路一年一个样,能开车,就始终有指望,始终在奔赴幸福的路上。
作者丨阎语
编辑丨廖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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