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十年前。
据说美荷出生的那年夏天,小池塘里铺满了荷叶,一株株荷花更是娇艳万分。
那个黄昏,她父亲从田里挣了一天的工分赶到家,女儿刚刚生下来。
她父亲想到了那一池的荷花,就当即给这个小女儿取名叫美荷。
美荷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放学回来就得帮忙割猪草,喂小羊,赶鸡鸭,还得煮好晚饭,等父母回来吃。
一开始因为美荷太小,所以都不做这些。长大后,美荷也跟在哥哥姐姐后面帮忙,做些简单轻松的农活。
在她12岁那年,美荷跟着二姐一起去除草,可是不多一会,美荷就喊太累,坐在了田间草垛上,卷弄着自己的小辫子。
她妈来了后,看到美荷躺在柴草上,便嚷起来了,你这姑娘,咋吃这点苦都不愿呢,怎么什么农活都不好好干呢……不吃泥土里长出的粮食,难道天上真会掉饭团……
她妈又骂她只顾嘴馋偷吃,只知道在家做这个吃,做那个吃,整天都不干正经事。
“我将来肯定嫁个吃公家饭的,这不就得了,不劳您操心。”美荷听烦了,在她妈面前大喊着。
一些在田间劳动的农民也听到了,还时不时拿这句话找美荷开玩笑。
至此美荷的一大人生目标确立了,就是要嫁个吃公家饭的。
可是这目标也不好实现,美荷一家三代贫农,身边可都是穷亲戚,哪有人认识当官吃公家饭的呢。
美荷20岁时,已不去学校好多年了,她眼看嫁个吃公家饭的已无望了,自己又看不上村里介绍的那些男青年,她就想着出外打工。
02
九十年代初期,南下打工可流行了。从外回来,有些小姑娘就像被镀上了一层金,穿着时髦,不再像是那个浑身透着穷酸气的乡下丫头了。
美荷最终说服了父母,和村里的几个小姐妹一起去了广州。
无数小姑娘坐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每天重复流水线上的工作,除了想要赚钱,就想着遇上个好姻缘,带自己远离这机械的麻木的生活。
美荷也这般期待着,可是她实在看不上身边的打工仔,有些老家偏远,还讲着她听不懂的方言。
她就想把眼光放高一点,可是那些厂区负责人没有看到她,即使她会穿漂亮的裙子,露出光滑洁白的细腿;即使她嘴甜,看到人就微笑问好。
而且她知道有两个女孩和哪个厂长经理好上了,最终都被抛弃了,还被人骂得很难听,所以她就收敛了那些不正经的想法,还是老老实实干活。
两年后,美荷还是回到了老家的县城打工,因为实在看不到任何翻身的机会。打工呢到哪都一样,所以她回到小城,兴许在这里会有好运。
果然,厂里的一个老阿姨为她介绍了一个小伙,年龄比她大了五岁,在炼钢厂工作,是城里集体户口,房子也是集体的。
美荷一听,心花怒放,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了,她差点马上答应,还好马上冷静矜持。
美荷身材纤细,皮肤光洁,那正是一朵花开得最艳丽的年华,那小伙自然是看得上她。
美荷觉得哪都好,就是嫌他人矮了些,哪怕穿着平底鞋,那人也只比美荷高出一点点。
美荷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答应了。那男的承诺婚后美荷只在家里,可以不去工作,而且分到的房子可以写美荷的名字。
美荷想着只要一些愿望能实现就好,何必苛求十全十美呢?
可是婚后生下女儿后,美荷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不是这个男的要求她去工作,也不是反悔房子加她名字。
而是这个男的偶尔喜欢喝酒,虽不常喝,但一喝就要喝到醉才过瘾,然后就要发酒疯。
喝完酒,这男的力气变得贼大,喜欢掐着她的脖子骂,骂她嫌弃他是个矮子,还骂着因为矮而遭受别人白眼。一次比一次用力,直到美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手。
这男的不是掐,就是打,嘴里还一直说着不干不净的话。一次这男的把呕吐物全都吐在了她身上,那味直让美荷犯恶心。
美荷看到他喝酒,心里就犯怵了。
一次,她看到丈夫又拿起了酒杯,趁他不注意,走到那马上拿起酒瓶,他丈夫就要去抢。她抡起酒瓶往他身上砸,好在是秋天了,身上衣服不薄,只是弄湿擦伤了而已。
此后,那男的不喝酒清醒时也要辱骂美荷,骂她只是看着纯,其实一身jian。
美荷实在越来越受不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她更想要正常的生活。
终于在女儿九岁时,她离了婚。女儿的抚养权归前夫。
美荷其实对女儿只想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谈不上非常喜欢,因为她知道她从未爱过这个男的。
03
美荷回到了娘家,哥嫂并未特别嫌弃,倒是她妈妈一直在责怪,说她当初就没有好好考虑,只对城市户口一根筋,到头来却一场空。
那年美荷三十三岁了,她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她变得任劳任怨了,她不仅为一大家子烧饭菜,还学着干起了农活,粗活脏活她样样不推辞。
她的嫂嫂温良恭顺,每天去镇上的服装厂上班,起早贪黑,但从不抱怨,小侄子也被教育得很好,礼貌上进。
哥嫂家前两年盖起了小洋楼,只要看到的人都夸漂亮洋气,哥嫂还为父母重新盖了平房,让老两口住得舒服安稳。
美荷不常见到嫂嫂,但每次嫂嫂有空,她都会去找她聊天,说说心事。
嫂嫂也不是能说会道,更不会冷嘲热讽,每次和嫂嫂在一起,美荷从来都不会感到难受,不会感到压抑,总是觉得心情很舒畅。
她隐约觉得为人处世就得像她嫂嫂那样。
04
在娘家呆了两年半,美荷早跟着她嫂嫂到服装厂上班了。
在那个厂里,又有人为她做媒了。
对方是做家具的,自己经营着一个小作坊,老婆前两年去世了,如今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生活。
那人身材高大了许多,但很瘦,脸又小,眼睛细长,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一起打工的姐妹劝她只要男人忠厚勤劳,能一起过日子,有个依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
美荷自然懂这些,所以这次她就想着主要看看对方的人品。
几次相处下来,美荷觉得他还挺会照顾人,不是表面那么冷,她就答应了。
她想着以后能相互扶持就不错了。
可是领完证,美荷搬过去后,头疼的事才刚刚来。
最主要是后妈难做。
那男孩见了美荷,以前只是不愿亲近,不愿叫人,美荷觉得孩子有这样的反应也正常。
只是这孩子在他爸爸不在时,经常捉弄美荷,而且不动声色。
他会在给美荷盛的饭里偷偷放上一勺盐,会把美荷常用的工具拿走,藏在别处;把美荷的衣服故意丢在地上,做成是被风吹走的假象;一次更过分的是在一张躺椅上,放了几天蚯蚓,美荷躺下后就觉得背后黏黏的,冷冷的,不时有小东西在蠕动,她起身拿开床单,那蚯蚓被压得惨不忍睹……
而且这孩子常常是冷冷地盯着美荷,像防贼一样防着美荷。
美荷一度想要和这个孩子好好相处,可无论她怎样付出关心和爱心,她得到的永远是这个孩子的敌意。
这个孩子永远使着捉弄人的小把戏,有时被揭穿了,要么狡辩,要么撒泼,家里常常被搞得鸡犬不宁。
虽然丈夫也会呵护她,指责孩子。但最后换来的是这个孩子变本加厉的捉弄,还指着她说,如果你不走,我就不学好。
美荷实在无能为力了,失望是一点点攒出来的,她觉得与其对这样一个孩子掏心掏肺,那还不如对自己的女儿好一些呢!
最终这段婚姻仅维持了不到两年。
这次离婚后,美荷没有回娘家,而是到城里租了一个单间,把女儿接了过来,安心照顾正上初中的女儿。
05
女儿去学校时,美荷就开始去找工作,最终她成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面的服务员。
小饭馆不做早餐,只做午餐和晚餐,来吃饭的大部分是学生,老板就是厨师,加上美荷共有两个服务员。
美荷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就去小饭馆上班了。每天都是洗菜,打扫卫生,帮助客人点菜,洗碗。
晚上的客人会少许多,整理好餐馆卫生,准备好第二天的菜,就可以下班了。
老板叫姚军,人还不错,他会把剩下的干净的菜让两个服务员带回家,他说扔了全都是浪费,好的菜就带回家给家人吃。
美荷每天都上班,不过不觉得累,和同事相处愉快,女儿双休都在学习,晚上娘俩就说说笑笑回家。
日子简单,但人心充实!
06
一次,老板接了一个电话,就说家里有事,一定要回去处理,可是快到饭点了,菜都准备好了,客人就要来吃饭了,总不能不营业吧!
美荷接过锅铲,胸有成竹地对老板说,放心回家吧,今天就让她来掌勺。
只能是这样了,姚军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虽然有一时的手忙脚乱,但最终还是让那些小顾客很满意。
美荷对做菜还是自信的,毕竟这是她从小都拿手的。
那次之后,姚军对美荷有些刮目相看了,时不时望向她,偶尔偷瞄两眼,美荷当然能觉察到。
只是这两人都心照不宣,也没有做过越界的事情。姚军给了美荷更多的关心,尤其是天气变化时,常常提醒美荷增减衣服。
“你这么大人了,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尤其是春秋季,气温多变,容易感冒,可不能含糊了。”美荷在一次深秋季节感冒后,姚军载着她去挂水时说。
那声音有些粗犷,但更多的是温和体贴。美荷觉得从没有一个男子这么动情地和她说过话。
美荷在小饭馆也处处留心,更愿意多做一些活,用材用料时都精打细算。
他们两人彼此照应,习惯天天有你。
美荷其实挺动心,但姚军有家室,他老婆认为一家人都做餐饮,不保险,万一有什么事,那不得全家都失业。所以他老婆在一家电子厂工作。
美荷有点失落,姚军虽也对她有意,但不会为了她抛妻弃子,何况她也觉得破坏别人家庭,惹得自己一身sao,这又何必呢?
每当思绪即将泛滥时,她就马上劝自己不要再想,能安稳踏实地活着比什么都好。能否遇见另一半良人,就真的随缘吧!
07
美荷在那小餐馆工作了五年多,女儿上了大学,姚军特意为她们母女煮了一桌菜,真心祝福!
女儿走后,她的生活好像被挖空了一部分,她的眼前只剩下工作和姚军了。姚军也似乎有意和她走得更亲近。
一次餐馆比平时晚了四十分钟打烊,姚军就说我送你到住的地方去吧!
说着就替美荷围好围巾,拉着她走了。
他们都有意放慢脚步,可还是不一会儿就到了。美荷告别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可姚军还是跟在身后,径直进了门。
“你进来干嘛呢,你能为了我做什么呢?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你心里想的事也就不能做……”美荷第一次坚定严肃地对姚军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姚军很想冲上去抱住她,但看着美荷眼露寒光,就退步了。
“你一个人……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着就退出了屋子。
姚军走后,美荷任由自己放肆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她没去小饭馆工作。
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08
美荷觉得自己身似浮萍,根本无力驾驭命运的洪流,难道当初一步走错,就要让她用以后的无数步来偿还吗?
或许她应该像蒲公英一样,随风漂泊,但又能深深扎根。美荷自食其力,觉得一定要活得心安理得。
她发过传单,做过保洁员,还做过环卫工人,后来一个亲戚介绍,问她是否愿意做保姆,照顾一个老教授,老伴前两年去世了,身体还行,手脚都利索。
美荷左思右想最终答应了,老教授的儿子儿媳送他们到了乡下老家。
那个儿媳看着美荷,对她说,不要有其他想法,这就是一份工作,爸爸自理能力太差,加上他一直想回乡下养老,我们不放心……觉得你做事应该靠谱,才决定用你的。
美荷当然明白她的话,所以一直和老教授保持着距离。
那老教授姓盛,七十多岁,慈眉善目,身材瘦削,年轻时肯定好看。只是因为多年伏案工作,颈椎,腰椎,肩周都不太好,胃不好,高血压,心脏也不好。
老教授上午喜欢在田间走走,下午午睡后就看报,听新闻。
他极少和美荷讲话,美荷也不多言,除了他儿子儿媳交待的,她就在暗暗观察盛教授的喜好。
美荷完全掌握了盛教授的作息习惯和饮食爱好,老教授也从来都不会很挑剔,如果需要什么,他都会提前交待清楚。
一个春天的午后,美荷从邻居家要来了豌豆秧苗,细细嫩嫩,有力粗壮,她准备在空地上钟上。
稀稀疏疏,足足有一垄。盛教授醒来后,惊喜地走过来说,想不到你还愿意栽秧苗,以后施肥可得叫上我一起做。
美荷难得看到老教授笑,但以为他说的话只是开玩笑。
可在后来吃晚饭时,他又提到了这件事,他说前面的地空着,都是杂草,荒着怪可惜,种点蔬菜,好看也好吃。
美荷答应了,第二天就买来了蔬菜秧苗,一连多天,都在菜地里忙活,盛教授有空时就拿着洒水壶浇水。
“盛教授,没干过农活吧!”美荷看着他拿着洒水壶,像在浇花一样,就想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干过农活,但真的不精,觉得挺好奇……以前老伴在的时候,我就想让她陪我回乡下,可她不习惯,现在我一个人了,就想在乡下生活,安静,空气好。”盛教授那次和美荷说了好多话。
美荷在教授面前越来越自然了,摸准了他的喜好,美荷渐渐自主安排家里的一日三餐和其他杂事。
09
逢年过节,美荷也有假期,她就回到娘家和女儿团聚。每次回去,盛教授总会给个红包或是送点礼物,说让美荷分给家人,当然也会跟她说,要早点回来。
要早点回来。美荷好多次听到这句话,不免心旌摇曳。她有时甚至希望盛教授对她有非分之想,可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觉得自己有点荒唐,难道这次又要动情了吗?盛教授的年龄可以做她父亲了。
第二年的春天,盛教授感冒了,美荷在他床边照顾了三个日夜,老教授在模糊中竟然要拉着美荷的手。
美荷想着如果能够一直牵着手,那也真的很好。
一个星期后,老教授康复了。美荷把药端来给她喝的时候,他用力撑起来,对她说以后就跟我住在这吧,你人倒是能干贤惠,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就陪我在这吧,别走了,我可以再给你加工资。
老教授的话给美荷带来了希望,但最后一句话也把美荷拉回了现实。
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发生,但美荷在盛教授身边过得越来越自在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女主人。
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事吗?恐怕背后的闲言碎语都不会放过他们。
yi情期间,几次封城,交通受阻,两人在乡下却是岁月静好。
一个晚上,盛教授和她讲了很多当下时事,美荷虽不懂,但听得特别认真。
盛教授从沙发上站起,走过来,摸了摸美荷的头,很慈爱,随即就把美荷揽入了他的怀中。
教授枯瘦的手指慢慢划过美荷丰腴的身体,“你就安心在这吧……”老教授本想再说,可接着却是长叹一声,就转身进房间了。
两个孤独的人就希望能有个真心实意的人陪伴自己吧!
美荷对教授其实是感恩,是尊敬,而教授满意美荷的顺从和体贴。
两人相伴了七年之久,时间仅次于美荷的第一段婚姻,她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相伴,也没什么不好。
可天不遂,人不愿。
年的冬天,老教授在一个夜晚摔了一跤,医院陪了三天,他就永远地去了。
美荷在他床边畅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如今她又成了一个人……
盛教授的医院,原来他们是去乡下整理教授的遗物,顺便搜了美荷的房间。
后事在城里操办,那儿媳不准美荷过去,并告诉美荷,这么多年工资一分不少,爸爸生前把两张卡给你了,我们只是拿回我们该拿的,别惦记不该惦记的。
其实美荷愿意主动归还那两张卡,既然他们已经拿走了,她听完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10
美荷回到了娘家,种着三分薄地,养了鸡鸭,照顾父母。
她有时安静地坐在小院里,回想过往。她觉得她和姚军是相配的,只可惜没有缘分;她觉得老教授最善解人意,是最懂她的,只可惜不能长久相伴。
美荷才50岁,这一生得到的和追求的好像永远在背道而驰,曾经浑浑噩噩地跟随虚荣漂流,让自己一错再错,对命运的安排毫无还手之力。
好在在艰难的岁月中,她还是有了勤劳吃苦的品质,渐渐成为了自己的避风港,但求余生能安然度过。
亲人都担忧她以后靠什么而活,她觉得只有自己是越来越可靠的,别人再好,也与她无关。
读一个故事,品一段人生。本故事来源于现实,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作者如沐芳华,文字耕耘者,致力于用故事探索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