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载满乘客的大巴车缓缓的行驶在结着厚厚的冰层的公路上,像驮着行李的笨重老牛鼻孔里冒着热气。北暮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歪着头靠在车窗上,静静的看着沿路荒芜的雪景。玻璃上的水歪歪扭扭的流了下了,模糊他眼前的视线。远处那棵干瘪的老树显得更加扭曲了。黑色的躯干上耷拉着白色的哈达。大巴车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惯性北暮的头撞在了前座的靠背椅上。
人群开始骚动,有的人站起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排,狭窄的过道积满了不耐烦而随意走动的乘客,妇女怀里的孩子大哭起来,哭声混进了嘈杂的争执声。北暮心里有点担心,但是仍然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等待。一个穿着蓝黑色衣服的中年男人从前门上来说了一句:“车抛锚了!走不动了,离城里还有二三十里路。”这么一说,车厢里闹哄哄的声音更大了。北暮心里开始烦躁,他受不了这嘈杂的声音和那些唾液横飞的人。他果断起身,艰难的穿过拥挤的人群,拖着行李箱拎着背包下了车。顶着大雪,迟缓的走在冰封的路上。渐渐离停在路中央的大巴车越来越远,瘦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一片雪雾中。灰蒙蒙的天映着刺眼的白雪茫茫。北暮喘着大气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感觉到厚厚的棉衣里流着汗,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被冬风吹得失去温度。他隐约听到有拖拉机的声音,他艰难的回过头,看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冰路上缓缓向他驶来。带着毡帽,围着围脖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招手示意他停下来。帮他把行李放在车后的几大筐蔬菜旁边。“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走着去城里啊?”这男人用沙哑的声音问。“大巴车在路上抛锚了!”北暮埋怨的大声喊,想要盖住拖拉机的轰隆声。“这大冬天的,你不怕天黑了迷路啊?”男人略带调侃的说。
北暮被问的说不上来话干脆沉默。安静的路上剩下拖拉机不知疲倦的叫着。到了环城东路,天就快黑了。男人拉下围巾,露出干燥布满血丝的脸和灰白的胡渣。吐了口白气说:“小伙子,前面有个站牌,要坐车就方便了。”“行,谢谢您大爷。”北暮客套性的感谢眼前这个帮助他的老头。他拉着行李箱,走在柏油马路上。拖拉机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慢慢消失。他身上没钱,就一直顺着这条街走,纷飞的雪落在他的大衣上,堆积在一起。他像极了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昏黄的路灯照亮整个城市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很少,但是飞快的驶过行人。即使是市区也没有了往日繁华。穿过一排排灯红酒绿的街道,他在一个巷子口转角处看到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没有人知道这家店经营了多久。他站在门口朝里看,透过模糊的玻璃,他推断这家店应该是买早餐的,店内环境不算高档,桌椅板凳有些磨损。这时,一个人影从后面走来。北暮心里一惊。
“哟!小伙子,咱们又见面啦!你不回家怎么找到我这里了?”他盯着北暮身后的行李箱说。
北暮呆呆的站着不说话,大爷笑着说:“来来来,进来进来,先坐这儿暖和暖和。”
他拿着火钳朝炉子里捅了捅,把炉子里的火烧的更旺了。火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更苍老了许多。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北暮身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把他的大衣浸湿了。大爷帮他脱下来放暖气片上晾着。大爷笑着把热腾腾的饺子和小碗陈醋端出来。“来,小伙子,尝尝我的手艺。”北暮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镜片上起了一层雾,雾里是大爷质朴的笑。他咽了咽口水,就是没有动筷子。大爷拿着筷子往他手里塞,“快吃快吃!”北暮夹起饺子也不管烫不烫就往嘴里塞。吃着吃着就流着两行泪。哽咽的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大爷语重心长的说:“唉,年轻人在社会上碰个钉子很正常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不嫌弃我这儿就帮我在店里帮忙,包吃包住直到你找到工作。怎么样?”北暮紧抓住大爷粗糙的手,眼泪掉下来了。
晚上,北暮躺在床上。他的理想把他丢在这座城市的角落,他一无所有的走在街头。有时想哭却泪藏进一腔热血的胸口。可是这次他忍不住了。黑夜里闪着光的眼泪照亮了整间屋子。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他隐约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北暮赶紧穿好衣服洗漱完,去后厨帮忙打下手。一大早手忙脚乱的北暮有点受打击,他竟然连菜刀都不会用,一只手都拿不动瓢。北暮正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老张!和以前一样啊!”
“好嘞!”大爷手法熟练的把白嫩的豆腐脑完整的盛在碗里,再浇上菜汁,配上小料。镶着白绿色的葱花饼在铁板上微微焦黄,葱香味飘满整个巷口。北暮小心翼翼的把早餐送到顾客的餐桌上。
“老李,快过年了儿子啥时候从美国回来看你啊?”
“嘿,年轻人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哪能想起我这个老头子?哈哈哈!”
“张大爷,油条豆浆打包!”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引起了北暮的注意。
“哟!小姑娘今天起迟了啊!昨天没休息好啊?”大爷打趣地说。
穿着校服、绑着马尾的姑娘笑着说:“可不是嘛,我也是要考大学的人啊!”
金黄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香浓的豆浆热气腾腾飘香在门口冲散了葱香味。“来,拿好!”北暮看着她的眼睛说。他隐约看到她黑色的眼眶和沉重的眼袋。姑娘提着早餐骑着单车就匆匆走了。老李结了帐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纷杂的人海中。
“老张,给我来两个肉夹馍,一个烤肠!儿子今天考试得让他好好发挥。”中年男人帮儿子把书包放下,北暮剁烂今早炖好的五花肉,卤香味儿缠绕在刀刃上久久不肯散去,把肉汁浇在里面。肥而不腻的口感和肉香味刺激人的味蕾。小胖子肥嘟嘟的小手抓着肉饼,汤汁流在他的手上,他瞪着圆圆眼睛津津有味的吃着,满嘴油光。
一对情侣走了进来,腻歪了半天才点了餐,随后让一位身穿正装的年轻人抢了先。北暮能看出来,那是位和曾经自己一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脚步匆匆,他工作的公司应该离这里不远,不然早高峰会让他因迟到扣工资。那对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吃着早餐,似乎把这里当做他们家一样。男孩长得很精干,瘦高的身材。那个女生虽然有点姿色但是不爱说话,有种让人不敢靠近的高冷和忧郁。大爷也没有丝毫嫌弃,只是低下头忙着收拾厨柜。北暮收拾着客人的剩菜残羹,对于有洁癖的北暮这可让他够受罪的,餐具泡在冷水里。北暮手指冻的通红僵硬。用热水冲了半天才缓过来。他总是觉得自己指甲缝里的有股洗不掉的洗洁精味。
中午的客人很少,路过的街坊邻居买完菜回家路过会和大爷打招呼,有的人不着急回家做饭,还会进来坐着聊一会儿才走。大爷抽着烟,一脸惬意的眯着眼。冬日的阳光里到处可见四处奔忙的人们,北暮闻着厨房的烟火气,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日子过得很平淡,未来那么长。感觉一眼就望到了头却又充满了变数。
他不再急于找工作,他所谓的理想也不过是年轻的美梦。心态慢慢的发生改变,他变得成熟稳重,懂得察言观色,人情世故,为人处世。这个小餐馆里每天都在演绎着人间冷暖,这是课本上从来没有教过的知识。他不再苍白无力和自命不凡,不再功利激进和莽撞幼稚,也不再无病呻吟和迷茫无助。晚上,再旺的炉火也挡不住客人稀少的冷清。电视机无聊的播放着夜间新闻。一位背着吉他的男子走进店里,他留着一头慵懒的长发,忧郁的眼神望着冒着热气的馄饨。香油在碗里泛着花,紫菜在汤里自由舞动,一朵朵白花瓣被勺子捞起激起浪花。北暮远远的打量着他,他已经不知第几次深夜来店里吃馄饨了。每次吃完都留下干干净净的碗底,把热汤喝的一干二净。偶尔还有嗜赌如命的毛钱因为欠债不敢回家而没钱吃饭凑活在这帮帮忙顺便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毛钱比北暮小三四岁,初二就辍学在社会上鬼混。抽烟喝酒,赌博打架,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哟!小姑娘长得不错!”他一脸无赖的说。
茜茜白了他一眼拿着早餐和往常一样骑车匆匆离开了。那对情侣仍然来店里打情骂俏的吃早餐,这个流氓竟然一直盯着人家女生看个不停。北暮无奈的看着他,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北暮改变了他的看法。
昨晚张大爷和李叔多喝了两杯,早上起的太晚了。来不及从村里送货回来,就让毛钱去菜市场买菜。结果遇到一堆人乱哄哄的围着,毛钱走过去想凑个热闹,他推开人群走进去一看,意外的看见老李躺在地上。毛钱把几大袋菜往旁边一扔,立马给老李做人工呼吸。还好救护车来的及时,老李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老李的儿子大老远从美国赶回来了,趴在老李的病床上哭天喊地的。毛钱见义勇为的事很快在街坊四邻之间传开了。这下毛钱的行踪让人家收高利贷的发现了,直接就把张大爷的餐馆给砸了。警察来了做了半天调查和口供,最后也没把人给抓住。毛钱不仅挨了顿揍还因借高利贷被抓进局子里蹲了几天。幸亏人家老李为了感谢毛钱,让自己儿子帮他把高利贷还了。北暮一直在忙着给早餐店装修,医院看望李叔。这天他和张大爷一起提着果篮和平时李医院探望李叔。医院走廊里遇到了那对情侣,他们在心理咨询站的门口走廊的座椅上等待。他突然意识到了,原来那个女生有抑郁症,怪不得男生会过分的逗她开心而让人觉得腻歪。
没过多久,李叔就出院了。他儿子早早的就回到了美国。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次都是用一样的理由推辞老李。老李慢慢的习惯了空巢老人的生活。早餐店也重新装修了一下,桌椅板凳都换新了,做饭也从煤气罐改成了天然气,微波炉、电磁炉和豆浆机也都用上了。但是顾客却越来越少。很多客人都向大爷反映没之前的味儿香了。大爷很苦恼,这些厨房电器的操作方法让他很头疼反而有点不适应。
这晚,那位音乐人提着一把小提琴走进来,和往常一样点了一碗馄饨。但是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只吃了馄饨,剩了几乎一碗汤。北暮不好意思的向他请教。那位先生说了一句话:“其实厨师和音乐人一样,最重要的不是美食和作品,而是在烹饪了无数遍美食后,仍不改其味。弹了无数次成名作后仍不忘初心。”北暮低着头,也许他的装修就是个错误的提议。北暮像是在做一个决定似的对这位音乐人说:“明天早上希望你能来,我会让你免费吃到和以前一样味道的馄饨。但是你必须给我演奏一段曲子。”音乐人笑了,轻微的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告诉北暮:“我叫罗杰”。北暮不好意思的在餐桌上给大爷道歉,大爷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我知道你把这当作自己家一样,想给大家创造好的用餐环境嘛!我老啦,对现在这些玩意儿不熟悉。还得让你教教我啊!”,北暮开着拖拉机连夜把以前的桌椅板凳和厨具从旧货市场里拉回来,新的桌椅板凳和电器已经用了好几天不能退了。他先把这些东西放在卧室,把早餐店弄成和以前一样的摆设,后厨的橱柜,厨具也是一样。这次装修本来就是复古式装修,这样反而给早餐店增添了几分年代感。北暮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这一个晚上他都没有合眼,屋里传来大爷均匀规律的打鼾声。北暮点了一支烟,享受着店铺里久违的安静。
五点钟不到大爷就披着大衣起床了,在厨房里叮铃咣当的收拾东西,准备食材。像一首美食交响曲,像一首有味道的老歌,像舌尖上的舞蹈。大爷熟练的手法又回来了。热腾腾的饺子跳进柔软的白云里,用脚踢出漂亮的水花。天慢慢亮了,顾客也多了起来。罗杰迟迟没有来,反而等来了那对让人印象深刻的小情侣,他们和以前一样总是换着花样的点餐,可能是为了保持新鲜感吧。北暮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