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月,穿山甲由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升至一级,并从中华药典中“除名”。背景是全球范围内穿山甲数量锐减,走私依旧猖獗,高昂的利润驱动着遍及亚洲与非洲的走私网络,它们最终指向中国,屡屡爆出大案。
而救助穿山甲却面临多方角力。绿发会的相关保护组织多次起诉林业部门,要求信息公开,主张野放,专业人士却认为可能会引发生物遗传多样性破坏的问题。同时,野放前要求的检疫检测也未能明确职权归属,处于政策的模糊地带,而穿山甲被救助后的最终归处也疑点重重。
海关缴获剥鳞的走私穿山甲。剥掉鳞片的穿山甲通体苍白,四肢蜷缩成一个球,像一个死婴。
这是苏菲在海关常见的景象。有时候,她看到的是穿山甲鳞片,堆在集装箱里,数以吨计,那需要从上万只穿山甲身上剥取。
苏菲,一个90后的女孩,她此前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研究的履历,目前是中国绿发会穿山甲工作组的组长,谈及工作,她显得激动。年开始,苏菲和她的同事们参与穿山甲的具体救治,他们的项目频繁出现在公共媒体与众筹平台上,他们两度起诉广西林业部门,不断给国家林草局发函,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主张野放走私入境的穿山甲。
为此,他们获得了巨大影响力,同时也被环保人士认为策略过于激进,野放程序如何设定,是否造成生物遗传多样性破坏等等疑问,他们也没有答案。而保护迫在眉睫,十年里,全球有一百万只穿山甲被人类捕获或者猎杀,绝大部分活体与鳞片都指向中国。
据说,穿山甲的肉质有滋补奇效,血炒饭也是“大补”,鳞片炒制后磨成粉冲服,包治百病。按照“以形补形”的中医理念,能钻洞的穿山甲具有通乳的神效。
90年代初,市场经济在南方崛起,食野味风靡广东,穿山甲是其中的明星。
早前,江西、湖南卖一两百的穿山甲,转手到深圳,价格翻十倍,此后水涨船高。它们出现在隐秘餐厅里,在菜单的显赫位置。在南方,医生认为它是灵丹妙药,食客认为它是身份象征。
偏偏“穿山甲很容易抓”,湖南省新宁县黄龙镇的老猎人显得很有把握。
穿山甲只吃白蚁和蚂蚁。锋利的前爪刨开土洞,掏出蚁巢饱餐,吃饱了就钻进洞里呼呼大睡。刨开的黄土却大剌剌地堆在洞口,循着黄土,猎人将兽夹放下。或者放出猎狗,穿山甲跑不快,它感到危险,就地蜷起,猎人赶上来,拿网兜一套,轻轻松松。
中华穿山甲的数量急剧下降,走私日趋猖獗。
一张走私网盘亘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跨越赤道,同那些在阳光下的商贸网络一样,连接着人的欲望。
打击和援救亦未停止。90年初,杨昌南是广西省野生动物救助站站长,他每天能见到几十头穿山甲,在一捆捆的蛇皮袋里。全省海关和森林公安罚没的走私穿山甲送到这里。少几百斤,多一千斤,接到手的,活的、死的、生病的,混在一起。
“没有一只救活”,他有些惋惜。
年,第17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缔约方大会(CITESCoP17)通过了全部8种穿山甲由CITES附录Ⅱ升至附录Ⅰ的提案,所有穿山甲及其制品的国际商业性贸易被完全禁止。
年6月,穿山甲由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升至一级,并且在中华药典中“除名”。保护穿山甲的观念正深入人心,更多的力量加入到苏菲的组织里来。
只是年以后,黄龙镇老猎手的网兜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穿山甲。
穿山甲的走私之路
湖南一家饭店里的穿山甲,来源可能是马来西亚的某片隐秘的原始森林,它们由越南偷渡入境广西,另外一条重要通道是缅甸到云南,这是活体穿山甲走私进入中国的两条路线。被认为有通乳功能的穿山甲鳞片,可能在非洲尼日利亚的某个集市上售卖,鳞片混在鳄鱼、猴子、蜥蜴、蛇的摊位里,由中国的药材商,从当地村民手上收购,掺在运输原木的集装箱,从非洲经过新加坡、马来西亚,最终在上海、温州、深圳海关入境。
海关缴获走私穿山甲鳞片。年底,湖南省石门县森林公安破获一起跨境走私穿山甲大案。有人举报郴州某餐馆卖穿山甲锅仔,小小一锅,卖到五至八千。公安摸查发现饭馆供货商是谢姓父子三人,又从谢姓父子身上顺藤摸瓜,找到上游,在广州从事野生动物经营的王长财。王长财的上家是从越南走私进入广西东兴的苏迪。
吃穿山甲要熟人介绍。负责该案的胡队长表示,吃这东西的都是有钱人,小圈子里互相传,不在隐秘的地方,不是非常好的关系,是吃不到的。
谢姓父子的生意也是私人定制。根据食客需求,他们不定期地找王长财定货。穿山甲用白色泡沫箱装好,放入冰袋,藏在广州到郴州的客运班车上,这一段只要几小时路程。
除了饕客,谢峰手上的穿山甲不愁卖,家里老人生病,有人买穿山甲放生,女儿得了不治之症,有人买穿山甲来救命。
胡队介绍,家族式犯罪是这一类生意的特点,父亲年纪大了就交给儿子,儿子又交给孙子。行业暴利甚至可以把村里七大姑八大姨,乡里乡亲的都拉进来。类似的还有熊掌与虎骨。在这一行,越是经营有档次的野生动物,越要做得“专”,做穿山甲的就专门做穿山甲,做熊掌的就专门做熊掌。越界会被视为抢地盘。
利润是层层累加的。在越南收购是每斤三到五百,卖到广州就是五百到八百,在广州转卖,每斤可以超过一千元。上餐桌后,价格可以翻到五千。“利润比熊掌高,可以跟毒品媲美。”
广西东兴与越南芒街相邻,中隔一条河,边境口岸滋生了很多地下保货公司,有黑社会背景的人员专门承担保货,他们被称为“保货仔”,他们护送野生动物以及毒品越境。保货仔有专门的交货手机,每次交易地点不固定,交易前由保货仔和收货方临时确定。
苏迪只负责定期去芒街看货,不参与运输。选中的穿山甲作上记号,由越南的地下保货公司偷渡进入东兴,再由内陆的地下保货公司接手。
夜晚,趁着越南芒街的河水落潮,越南的地下保货公司雇佣学生和农民,背着竹篓,里面装着穿山甲,涉水过河。晚上十点多,中方的保货仔就开车从东兴防城港出发,次日凌晨三四点,他们就带货进入广州。
苏迪同时经营着八九条下线。每一条下线用一种颜色的网袋装车。最多半个月,这些闷在红色、蓝色、棕色、白色尼龙袋里的穿山甲,就从越南边境端上中国的餐桌。
年的某日,一辆改装小汽车送出一批苏迪刚挑选的57只穿山甲,在广州从化的小巷里,王长财正准备购买9只,胡队与森林公安将他抓获。
在王长财的仓库里,警察找到了5只穿山甲,挤在一只笼子里。仓库是简陋的毛坯房,垂着一只电灯,胡队一进去就闻到一阵恶臭,他退了出来,特意再加了一层口罩。
仓库一角,摆着十几袋淮山米粉,还有注射器、脸盆、水桶。注射器用来给穿山甲灌粉,打闭尿素,都是为了增重。米粉装在医用注射器里,从嘴巴推进肠道,大力灌注,每增重一斤就能多卖五六百块钱。有餐馆老板案发后向胡队抱怨,一万块买回来十几斤的大穿山甲,剖开肚子,肠子里有三四斤米粉。
走私犯要挣黑钱,食客要吃活的,那才滋补,几番折腾的穿山甲到了饭店,只要一息尚存,各方的利益就可以达到平衡。它们大多殒命于此。有幸被公安或海关救下的本是极少数,即便是幸运儿,后续的救治也不容乐观。
激烈的争夺
王长财仓库里的五只穿山甲移交给了湖南森林公安,似乎脱离了险境,负责办案的胡队却并不清楚它们最后的结局。
类似情况总在发生。年,广西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收到34只走私缴获的穿山甲,多日救治后,全体死亡。
那一次,苏菲搬来了越南的穿山甲专家,背了50公斤的蚂蚁和药品,他们一路从越南开车到广西友谊关,广西林业局告诉他们参与救治,要先走外事审批流程。最终,外援没有介入。
两年后,广东动物救助中心收到21只走私穿山甲,不到一个月接连死去,最后只剩五只。
这些都只是有限的公开信息。年4月17日,广东省林业厅牵头穿山甲专家召开研讨会。苏菲参加了会议。大家一直讨论救治的问题,相关部门在介绍已经采取的措施。苏菲却很着急,她在会上表态,“我就要见穿山甲,在什么样的环境,吃什么东西,亲眼看。”
那一次在广西援助失利,苏菲知道参与救治并不容易。当时,穿山甲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其管理是省一级林草局的职责。绿发会作为民间公益基金会,苏菲也并非专业野生动物保护研究出身。他们的背景,使得参与救助难以顺理成章。
双方对彼此都不信任。
苏菲认为,林草局在穿山甲的来源去向、救护过程没有信息公开,最后的救助结果也不理想。
谈到两次争取介入,她语调变得急促,“我们死打啊,从17年开始死打。”绿发会对媒体熟悉,他们常常通过网络发文呼吁,施压。同时,他们给国家林草局致函,表达想要参与救助的意愿。
4月18日,参与专家会的第二天,苏菲拿到国家林草局批复她参与这批广东穿山甲的“红头文件”,在广东省林草局有关人员陪同下,她进入动物园进行穿山甲救护。当天早上,又一只穿山甲死去了。
21只穿山甲分别关两个不足10平米的笼舍,病菌在内部传染是穿山甲成批死亡的原因。
苏菲在动物园的两栖爬行馆里看到仅存的四只穿山甲,都是奄奄一息。按照苏菲的第一印象,四只穿山甲被起名“没动”、“嗜睡”、“小毛”、“昨夜”。
穿山甲“昨夜”在广东动物园,昨夜是一只马来穿山甲,比中华穿山甲多了爬树技能。
它们暂居的两栖爬行展览馆内,一扇巨大落地窗正对着人流。穿山甲是夜行动物,苏菲担心它们不适宜明亮、嘈杂的展览环境,特意买来黑塑料膜罩上玻璃。她又将馆内的碎木屑清走,防止穿山甲舔食后,造成窒息。
苏菲回忆,地上铺的土不是穿山甲习惯刨的黄土,而是工地碎石。食盆干巴巴的,食料黏在壁上。因为不吃不喝,穿山甲的小腹瘪瘪的,前爪的皮肤干巴起皱。它们极少活动,特别虚弱。苏菲想要从穿山甲的粪便判断可能存在的病征,在笼舍找不到粪便,她认为,这是穿山甲长期不吃不喝导致的。她在网上求助,在广西、云南、广东找蚂蚁,试着喂养。
之前的护理员留下一份护理记录,表格里统计每只穿山甲的食物。“重量、毫升、灌胃、体温,每只都是一样的”,她说“一看就是复制粘贴的。”
救助罗生门
四只穿山甲里情况最不好的是“没动”。苏菲和绿发会的秘书长医院做CT、血常规。他们缺乏穿山甲的检查对比数据,绿发会又向各地同步求助,最终台北发来了十几年前的穿山甲血检数据。
按周晋峰说法,当时“没动”的血小板测出来只有三个,免疫力极其低下,很可能撑不到第二天。但医生告诉他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需要养一养。双方在用药上也产生争执,医生对周晋峰说“你学什么的,我学什么的。”
“没动”在医院待了三天,一直不怎么吃喝。绿发会决定把穿山甲带回动物园,“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说,“没动回到动物园后又开始吃喝了。”
苏菲说,自己接手穿山甲以后,就给动物园安上了监控。穿山甲是夜行动物,仅仅白天的救护是不够的。有一天晚上她从监控里看到,一只穿山甲睡觉的姿势是直条条打开的,她瞬间惊慌起来,按照她的经验,穿山甲一般都是蜷缩着睡觉,她立刻赶往动物园。半夜两点,她徘徊在动物园门口,动物园却不让她进。后来看,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第一只穿山甲死的那天,监控却坏了。苏菲回忆,那天下午,她和广州记者一起去暗访售卖穿山甲的饭店,回来后别人却告诉她,小毛已经去世了,尸体送了解剖。这期间,监控不明原因地“断了”。她坚称,小毛去世前一天还站起来,爪子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刚听到广西接收这批穿山甲的消息时,苏菲已前往云南普洱,她同当地政府谈,希望能在当地拿一块和马来穿山甲天然生活环境相似的地方,作为野化栖息地。绿发会一直在坚持他们的主张:穿山甲要想救活,一定要让它们生活在自然环境下。
5月18日,苏菲终于说服广东相关部门,将剩下的3只穿山甲,带到自己物色的位于清远市某房地产商的私人农场。“五千多亩地,有很多果树茶树,蚂蚁窝伸手就够到。”在苏菲的描述里,三只穿山甲一到那里,精气神马上变了。耷拉的尾巴抬起,样子像霸王龙,曲线特别美,苏菲说,看到那场景,她一下明白,为什么古人把穿山甲称为鲮鲤。
“昨夜”在清远的私人农场里。受访者供图。
6月1日,“没动”死了。“没动(的死)对我打击特别大。”解剖“没动”的尸体,苏菲看见它胃里是有食物的,她坚信死因是环境造成的。
苏菲再次联系广东林业部门,督促对方野放。林业部门认为一些穿山甲或者失明,或者身上有蜱虫,或携带不明病毒,多少有些问题,不宜野放。苏菲认为这些问题对穿山甲在野外生存并无大碍。但是广东林业厅坚持要开专家研讨会后再决定。
7月3日,研讨会还没开,在苏菲的要求下,广东带走了仅存的两只穿山甲,距离苏菲接手这批穿山甲,76天过去了。她表示,自己之后再没有它们的消息。一周后,动物园方面就删除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