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秋天,我们的同事旁立把妈妈从南方老家接到北京务工。她陪妈妈找工作、讨薪、在圆明园唱山歌。她妈妈的经历也向我们展示了北京零工市场的另一面:高劳动强度、高技能要求、年龄歧视等等。
但母女俩性格中最欢乐的那部分,常常让我们忘记现实的残酷。你很难不被这巨大蓬勃的生命力感染,然后重新面对我们自己的生活。
播客可以听两遍!
文旁立
编辑谢丁
《噪音开始了》EP.9:我带我妈一起北漂38:23来自时尚先生ESQ*本期播客由先生制造和JustPod联合制作
1
我的母亲,我可爱的妈妈,一个55岁的农村女人,她从没坐过飞机。所以我打算买一张到北京的机票,让她体验一下飞行的感觉。
但她准备带几块腊肉和一些苞谷粑粑,我只好转订了一张火车票。票是硬卧,她也没坐过。年她第一次从农村去温州打工时坐的是长途卧铺车。后来,她开始坐绿皮火车,要么硬座要么站票。火车站附近有塑料凳卖,只要五到十元,即使是这样,她也舍不得买,她总强调自己精力旺盛,在那张完全垂直毫无舒适度的座椅上撑25个小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睡在硬卧的上铺,55岁的手脚还算灵便,力气也大,她更喜欢上铺因为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睡姿。有两个老乡坐在下铺吃泡面,我妈拿出腊肉粽,一次吃了三个,又剥了一个水煮鸡蛋。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两瓶水也是灌的白开水。
到达北京南站是上午九点多,历时15个小时。而此时我不在北京。我妈不认识那些标着ABCDEFG的出口,她拖着一个箱子,背着一个大包,一只手拎着没吃完的食物:粽子、沙琪玛和鸡蛋。她站在大厅里不知所措。十分钟后她往下走,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请扫北京健康宝。她用了四年的手机速度很慢,司机不耐烦了,我妈从车里退了出来。
我在“你出站。找到一个标志物,我在网上打车让司机来找你。”这时她的手机突然挂断。几分钟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但讲话人是我妈。
她在那头用方言高喊:“我欠费了!我借了一个大哥的手机!你给我充点钱行不行啊?”
我给她充了五十元,并让她说明附近的标志建筑。
“我在一个桥边。”她说。
“什么桥?”
“一座石头桥。”
2
我妈来北京的目的就是赚钱。
弟弟大学的学费由她承担,家里的房子也已破败。这几年村里的石头房子从东南西北突然窜起,俯视着我家那栋小小的木房。我妈觉得木房倒没什么,如果只有她自己,怎么过都行。但她总担心我和弟弟将来结婚,家里这么破会让我们丢面子。她算了算修栋一层楼的毛坯房至少要10万,她手里存款只有四万,也不能指靠我爸。所以,这次她来北京的目标就是多赚点钱。
北京很大,我妈能做很多事,不愁找不到工作,我有信心她能实现赚几万块的目标。
比如做保姆。几年前她在老家县城带过一对双胞胎,那是一个台湾商人和一个本地年轻女人生的孩子。两个孩子很黏她。分别那天,孩子哭得不行。
比如做饭,十多年前她在温州一家工厂里做后勤,负责买菜做饭。除了做得好吃,她还有一大优点是能为雇主省钱:总能买到最便宜实惠的菜。没用完的葱和蒜就种起来,种的葱和蒜都长得茂盛。此刻我的阳台边就摆着一盆她种的葱。葱花都开了。
要是有一种专门逗人开心的工作就好了。类似于街头卖艺(可惜北京不能)。她太快乐了,除了我忘记关闭某个房间的灯她会惊叫之外,其余时候她总是很高兴。她喜欢唱歌(总是跑调)。她喜欢跳舞(毫无节奏)。两只手前后左右四处挥舞,像在施法。
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她便感叹北京的风真大。风大也好,她把带来的腊肉挂在窗户外,让风吹成风干腊肉。但她没料到北京鸟也多,两天后几块腊肉被鸟啄出几个巨大的坑。后来她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是她找工作不顺利的开端。
来到北京三天后,她问我是不是可以出去找工作了。我说不急。次日她又忍不住念叨,再闲一天都受不了了,明天必须去找工作。
在农村时,家里的几亩茶园是她维生的工具。二月底开始茶叶采摘直至九月采茶结束,她几乎没有任何休息,夏天会突然下很大的雨,天都黑了,村里其他人都从山上赶回来,但她仍然穿着雨衣围个塑料袋继续采摘。九月底她会去隔壁县刮烟、选烟,元一天,工作13小时。实在没有挣钱的活了,她就去菜园里挖土,也去山上砍柴,她不喜欢呆在家里做细微的事,比如收拾、缝纫、打扫房屋。她总说山上的活更实在能挣钱,人在里面也会觉得舒展很多。
北京的公交车和地铁对她而言难度很大,密密麻麻的地名,还要刷几次卡,得尽量在我们租来的房子附近找工作。我们希望在附近的街道能发现一些招工信息,她留意每一张粘贴在玻璃上的纸条,会兴奋凑上前看,又夸张摆摆头说自己干不了。那些纸条上写满了她达不到的要求:50岁以下,面容姣好。
纸条上的工资:一家酒店保洁员块每月,一个餐馆洗碗工块一个月。
在离家米的一个店铺门口,她发现了一个招工信息。一张白色的纸条上简单地写着:招穿串串工,工资面议。
这是一个串串店,店名旁边写着川味特色店。店长说这是几个东北人开的。店长是一个高大的东北男人,他也投了一部分钱进去,算是股东。他很热情,把我们叫到店外后,先点了一支烟,然后把右脚撇开,头往后缩了缩说,你妈肯定能行,这个事特简单,一会再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妈回应也热情,好像终于抓到救命稻草,她连忙说,这个我会,之前也做过。
活确实不难。切好的菜用一根竹签串起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资元一个月,月休一天,早上6点上班,下午3点下班。但离家很近,活又简单,我们找不出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工作了。店长说,成,那就你了。随后他抽了口烟又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白烟雾说,我们店马上要装修,预计十天,你能等吗?
我妈答应了。她打算找个零工先撑过这十天。
在离家2公里的附近,她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也是一个川菜馆,不过这家真的是一对四川夫妻开的。
店主梳着大辫子,非常忙,拿着笔记录客人的点单还在回答我妈的问题。她说可以管我妈一顿午餐,25元一小时,上午10点到下午2点,共50元。但是工资不能日结,不干了再给。大辫子店主继续列出了很多要求:不能迟到,洗碗要快点,中午最忙时还得成为一名服务员去收拾残羹剩饭。
原先负责洗碗的是一个很瘦的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他要回老家了。他从后厨区走过来,又走到用餐区,一直对我们强调这份工作的好处:不累,洗碗都是热水,伙食很好,老板吃什么你吃什么。
川菜馆的盘子很油腻,她戴着手套,系上围裙,把盘子放进一个红色的大盆,像她当保姆时给孩子洗澡那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搓一遍。中午收拾桌子时,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女人慢慢走上前,细声说能不能把隔壁桌的剩菜递给她。女人只买了一盒饭,两块钱,来北京没多久,找工作不顺,开销大,钱不多了,要省着点。我妈把剩菜给了她。那个女人每天中午都会来,她和我妈达成了默契,无需她开口,我妈会主动收拾好邻桌的剩菜端给她。川菜辣,很下饭,那个女人每次都会吃得精光。
从住处走到餐馆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住处外的街道最好,树很多,很多老头老太太拉着买菜的小车,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中途的一条街最乱,又脏,我妈说北京什么都好,就是狗屎太多。最后一公里的街道最宽,但显然不是给人走的,车都开得很快,她过马路时总是非常紧张。
有一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店里,但她无法理解北京的公交车上车得刷卡下车也得刷,她更无法理解公交车上还有个管理员,在她眼里那是无比轻松的活,她认为一般人肯定得不到那个工作。她最害怕坐过站,她会提前盯着路过的几个标志性建筑。她一遍一遍想着路线,一个大转角,一座很大的桥,一个楼房有奇怪的尖角,一个公交车站,一个卖大饼的小店。医院,它提醒我妈快到了。
大辫子店主希望我妈做长期工。早上9点到晚上10点,忙的时候要加班,工作到半夜也不是没可能。我们拿这份工作和串串店的工作进行对比,串串店胜出。距离串串店说的装修10天的时间即将到来,店长说上班前会提前电话的,但我们还没收到。我妈非常担心他们找到了其他人。我给店长发去了信息,店长回复说,装修还没结束,请耐心等待。
3
我妈失去了川菜店的工作,串串店又迟迟不开门,这么一来我妈又有了空档期。我得想个办法让她找到一个新的临时工作。我做了一张海报,选了一张她正在笑的照片,那张照片拍摄于颐和园。她来北京没几天我就带她去了。颐和园风景很好,她穿着大红色卫衣,背后是北京特有的色彩,橙黄的树叶绛红的墙,她一笑,牙齿就占据了整张脸。不知道雇主是否喜欢这种笑容。
我在海报上写着她的个人信息:
林志秀,53岁。会做很好吃的菜,偏南方,可根据雇主口味调整。
性格好,真的很好。
有自己的住的地方,不需住家。
不过她担心这会让我丢脸。这张海报发出去不久便被转发了很多次,几天后那些数字越来越大,我很高兴,我告诉她阅读量已经到了几十万,她也很高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