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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石祥胜似曾相识燕归来第四至

石祥胜,网名六月孺子牛,湖北作协会员,著中长篇小说《女儿草》《西塞山前白鹭飞》《似曾相识燕归来》《绿茶》等等。

似曾相识燕归来

第四节

曹老太去世的消息很快得到了验证,第一个到庙里烧香的是村里的六娥太,不是年纪有多大,而是她在村里辈分高。她守寡多年,儿子读书到省城,毕业后找了城里姑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虽说儿子是她的骄傲,但村里人谈起她的儿子却是一脸不屑,养个儿子倒不如没养,像是倒插门,嫁到媳妇家去了。

逢年过节人家是热火朝天,六娥太家大门紧闭,她心里实在憋得慌,就常往庙里跑,拜拜菩萨,和师父诉诉苦,唠唠家常,自己这辈子如何如何不容易,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说道动情之处,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师父只能敷衍着,他照例叫来慧诚,借故走开。

六娥太一进大殿,就开始说起来:“师父,曹老太走了,只怕马上要来给你报信了。”

霞姐拉着六娥太的手浑身直哆嗦,虽然住到庙里已经快三年了,神乎其神的事没少听说过,但每一次得到验证时,她都觉地背后阴嗖嗖的直冒冷气。

师父只是微微一笑,说道,百岁归隐也算是喜丧,村里也该热闹几天了。

他转身吩咐慧诚几句,慧诚点点头,拿上木鱼、经书,然后去了厨房,匆匆吃了一点东西,拿上挎包便下山去了。

论辈分,慧诚该叫曹老太一声太奶,到他这辈已经出了五服,算不得很亲。但他依然记得小时候太奶对他的关爱,她那时候头脑还很清楚,眼睛也不花,抓着他的小手,唉声叹气:“何得解啊(方言:怎么办)这么小没了爹,娘又跟人跑了,以后怎么活啊?”

慧诚那时候叫侯峰,不到六岁,还没进小学的门,依稀记得父亲是个下暴雨的晚上出的事。父亲承包了几亩湖塘。那天晚上天上像是炸开口,雨水倒个不停,湖塘的堤坝冲出了大口,眼看一年的希望就要毁于一旦,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一人跑了出去,他想去堵住缺口,没想到风高浪急,船翻了,人掉到水里再也没起来。

他不记得母亲是怎样走的,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他在奶奶身边那呆了一年多,后来奶奶也死掉了,二叔收留了他。

二叔没有儿子,二婶生了好几个姑娘,村里人就说,反正侯峰没爹没娘,二叔收养他也是天经地义,自己没男孩,正好给他当儿子。二婶桂花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能不依,谁叫她肚子不争气,净生丫头片子。

侯峰暂且有了新家,二叔对他甚好,常常背着二婶给他买些零食吃,若是放学晚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总会偷偷给侯峰留上一碗。

没妈的孩子乖巧,侯峰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总是让着几个姐妹,从来不和她们争抢什么,他牢牢记着奶奶临死前跟他说的话,以后要哄着二婶过日子。

尽管二叔对他视为己出,但侯峰还是不敢正眼瞧二婶一眼,总觉得她的眼睛有把刀,看着让人胆怯。

有些事情是宿命,三年级的时候,二叔在城里工地干活,从三楼掉了下来,命虽然保住了,下身却瘫痪了。

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二婶桂花一丝笑脸,她每天哭丧着脸骂进骂出。侯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一不小心惹得二婶不高兴,招来一顿毒打。半夜三更时常被隔壁的二婶叫骂声惊醒,你这样挺活尸,我何日是个头啊?

二叔脸上脖子上常常出现一些红印,侯峰不敢问,他知道这是二婶半夜咬的,他帮二叔换尿湿的床单时,二叔眼泪就没停过。

三年级读了半学期,侯峰就辍学了,老师上过门,村里也找过桂花谈话,她总是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不是我不让他上学啊,是他不愿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然后她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朝屋内喊着:“小崽子,你出来说说,是不是你自己不愿学?你说啊,鬼扯着你喉咙管了,哑巴了?平时那个调皮劲呢,现在一见人怎就变成死老鼠啦?

”侯峰靠在床上紧紧拉着二叔的手,低着头一言不语。二叔只能叹着气,不敢吱声。不等旁人说上一句,桂花又开始骂起来:“整天像个活死人似的,拉尿屙屎都要老娘侍候着,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哪天是个头哦?”

她坐到地上,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声呜呜着,上门调查的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便赶紧溜之大吉。

二叔终究抵不住这般折磨,初冬的一天早上,趁家里没人,一条破被单挂在床头上,痛快地给自己一个了结。

二婶骂侯峰是扫帚星,到哪家,哪家倒血霉。

可怜的侯峰不敢回家,他跑到山上庙里,跪在菩萨面前,哭着要师父收留他。

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要出家,这可不是小事,师父不敢作主,他到村里找管事的,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建议送到乡里民政局去,说政府该有人管这事。

侯峰去了孤儿院,但他三天两头往庙跑,每次跑到庙里哭着闹着不肯走,最后一次,他当着众人的面说道:“你们再逼我去孤儿院,我就跳湖找我爸去!”

看着侯峰倔强的表情,大家无奈地摇摇头,他真想出家,也只能随他去了,哪天在庙里待腻了,只怕还是要回来的。

就这样侯峰跟着师父在庙里住了下来,说来也是奇怪,侯峰虽然只读三年书,经书上的字却个个认得,跟着师父念经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不到半年工夫,竟然把几本经书背得个滚瓜烂熟。

师父暗暗惊叹,这孩子确实是块璞玉,需要好好打磨才是。

既然侯峰有慧根,只怕待在此庙误了他的修行,十五岁那年师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托人把侯峰送到归宝寺。不到一年时间,归宝寺主持又把侯峰送去了北京佛教学院,慧诚就是在佛学院学习受戒时取的。

三年佛院修行学习,慧诚脱胎换骨,几家大寺院都想要他过去,都被他婉拒了。回到归宝寺不到半年,慧诚对主持说,他想回到师父身边去,他要帮着师父把寺庙建起来。

听说慧诚要回来,师父一直站在山脚下等着他。四年没见,慧诚不但长高了,也长结实许多,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哭着嚷着要跳崖的小男孩。慧诚一脸的从容淡定,给了师父许多安慰,当初收留他是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

这一切,或许说是缘分的冥冥安排,侯峰和尘世无缘,慧诚和佛家有果,兜兜转转,他终于又回到了自己家乡。

第五节

从庙里到山脚下的村里,横竖不过千米的路程,因为前几年山上开过碎石厂,中间一段路改造加宽,来来往往的运输车辆把原本平坦的土路压得坑洼不平。

碎石厂在西山头,而庙在山东头,两者遥遥相对。原先计划要修成柏油路,再砌上一段石阶到东头的庙里,这样也方便村民进庙烧香拜佛。

碎石厂的老板侯富贵并不乐意,因为平摊费用,他平白要出五万元钱。再后来县里下达文件,开山毁林办碎石厂的一律关停,响应中央政策: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

碎石厂关了,修庙的钱没了,这条路也就这样搁了下来。

侯家大湾其实是分老湾和新村的,老湾紧挨山脚下,离村不远有条国道,村里后来盖的新楼房都建在马路边。因为是国道,过往车辆多,村里有商业头脑的年轻人就办起了餐馆、旅社,汽修。

侯家大湾地理位置特殊,山背面就是县城,原先进城都是翻山越岭,后来修了国道后,进城就得绕着山跑一圈,多出几十公里路。离村不远处有个全县最大的淡水湖——燕子湖,每年冬天,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过冬,燕子湖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燕子湖对面是块很大的沼泽地,荒了多年,县里一直想把这块地方开发成湿地公园,建成一个旅游度假胜地,只是喊了多年,也不见动静。

曹老太是在福生老屋去世的,村里规矩,人只有在老屋咽气的,才有资格去祠堂入棺办事,否则灵柩只能停在祠堂外面的广场上。人死了进不了祠堂在农村是很忌讳的事情,至于那些非命死去的更莫想入祠堂,连在祠堂外搭棚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田野搭个棚子草草了事。

慧诚一进村口,就听得鞭炮炸个不停,一大早得信的村民们都来祭奠,磕个头烧个香表达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不是亲房的礼毕后该干嘛就干嘛,是亲房的则要留在主家听叫帮忙。

大家分工明确,男的主外,在主事安排下,有的出外报丧,虽说现在有了电话手机,但对一些特别的亲戚还得派人亲自报丧,否则就有争理的亲眷来闹灵堂,尤其是娘屋的,更是不能怠慢,俗话说“爹好葬,娘难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有人忙着收拾祠堂,准备入棺事宜,有的出外采购,留在屋内的那是招呼来的客人,递烟端茶领坐。

亲房女眷则留在后厨帮忙,因为还未入棺,厨房的活儿就是是她们分内的事情,谁烧火煮饭,谁洗菜切菜,谁掌大厨,都会安排得有条不紊。厨房需要什么,差哪些东西,都会及时报给外头采购的人。一旦入棺进了祠堂停放,厨房的活就交个专门做红白喜事的厨师,主家只要告诉他每天流水席多少桌,怎样一个标准,厨师就会列出菜谱清单,主家安排人买回就是。

一桌流水席下来菜钱就得好几百,这还不算每天的酒水、香烟和其他开销。条件好一点的家庭也不经这样折腾,稍微寒碜一些,就会有好事的人背后编排你,烟不好,酒不辣,席面上的菜那是人吃的吗?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个样子!

遇到手短的人家,只能咬牙硬撑着,即使欠一屁股账总比别人当面奚落你强。

虽说现在农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但攀比歪风却屡禁不止,愈演愈烈。死个老父老母花上半辈子积蓄也只能憋屈着,薄养厚葬已成风气,即使有人质疑,可大家都这样办事,自己总不能做个特例,真要破了规矩,还不得被唾沫淹死。

曹老太的孙子永强是村里支部书记,福生在村里老一辈中也算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再者曹老太百岁登仙,这是全村的一件大事,想节俭,不可能,怎么发葬,全村人都巴巴看着呢。

福生不想落人后,早前就把话向永强挑明,老太的丧事一定要大办,不能让村里人看咱家笑话。

屋外有人在门前贴白联,只见当门三个大字:当大事。左边联写道:

人去堂空,何处再听慈母唤儿切

右边是:

星沉月落,窗前犹见清辉照我眠。

慧诚鼻子微微一酸,但他还是极力保持脸上的平静,见过福生老爹后,有人领他进了曹老太下榻的偏房。他走到老太身边,弯下腰去,轻轻揭开盖在老太脸上的白布,一脸慈容,面相挺好,他双手合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坐在老太旁边,拿出木鱼,一边敲,一边开始念起开路经来。

原先守在一旁的几个女眷停止了哭泣,她们都屏住呼吸,侧耳听着这位年轻的小和尚的唱词,生怕错过一句经文。

在侯家塘村,慧诚每次出现总能引起一阵骚动,或许他本身的经历就是一个百说不厌的传奇故事,总有好奇的村民拿来说上一遍又一遍,慧诚已是见怪不怪了。面如止水的表情让人永远也猜不出他内心的世界,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到经文里,让佛祖保佑,老太的往生路上再无牵念,其他议论,权当一阵风在耳边悄悄吹过......

第六节

在堂屋另侧,福生和主事的相民老哥一起正合计着这丧事如何安排,只听到屋外有人喊道:“安排谁去了曹家报丧?”

说话的是永武,他正在安排几个后生张罗着外面搭棚子,听天气预报,这几天有雨夹雪,人来人往,只怕屋里容不下太多人,在外面搭个棚,烧上一堆树兜子,客人也能围在一起唠个家常。

福生走出来,说道:“我看还是安排黄鳝叔去吧,一则他年长些,显得我们侯家重视,对曹家也是一种尊重,二则曹家情况他熟悉,也知道该怎样说道,年轻人去了,失了礼数,怕是要起幺蛾子的。”

其实福生也知道,曹家早就没什么人了,曹老太一个至亲侄儿早就走在她前头,唯一的一个侄孙子曹杰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直也没什么来往。但她五服亲眷有个侄子叫曹天顺,在乡里当干部多年,时常也有走动,现在虽说退居二线,每次见到福生一口一声大表哥叫着,比嫡亲老表还亲热。

说是报丧,其实是向曹天顺家去报信,毕竟,他是曹家家族里是一个上得台面的人。

黄鳝叔在村里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这源于他早年走乡串村卖豆腐的缘故。现在年纪大了,儿子侯国庆接收了他的豆腐坊,因为水质的原因,他家豆腐远近闻名。黄鳝叔平时偶尔去豆腐坊转转,平时都是和几个老爷们坐在村口的大树下抹抹字牌打发时间。遇到村里的红白喜事,他也是主事之一,每次安排也是妥妥当当,没出过差错。

永武叫来一个后生,安排车子送黄鳝叔去曹家。临上车时,黄鳝说道:“福生大哥,海大爷那边也该打个电话说说,他能不能回来是他的事,这个信怕还是要给他的,免得以后说起来,还怪我们不是。”

福生这才记起海大爷,回到屋里,对相民说道:“把这茬事给忘了,幸亏黄鳝提醒,海大爷那边还没给信呢。”

“你确定要给信?”相民是个直肠子,他说道:“海大爷多年不曾回家走动,平时也是你们热脸贴冷屁股,只怕接到丧信也未必回来,顶多又是托他儿子随个礼,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我看不给信也罢。”

“不能这样说,海大爷还是很念亲情的,前年我去城里看病,都是他安排人张罗。再说每年不都是三番四次托人送东西回来吗?年纪大了,他身子骨也不大好,不比以前了。”

海大爷是福生的堂叔,虽说比福生大不了几岁,可辈分在那摆着,他从小聪明,当兵转业后留在县城,后来官越做越大,十几年前去了省城,官至厅级干部。

海大爷管曹老太叫嫂子,海大爷的爹妈死的早,是曹老太一手带大,海大爷从心里把曹老太当娘一般看待。

退休那几年,清明时候每年还回来看看,后来中风一次后,就再也没回老家了。前年福生去省城看病,顺道去海大爷家看他,不想海大爷见着福生,紧紧拉着他的手,眼泪巴巴流个不停,嘴里一直叨唠要说回老家看看,大概越上年纪,越念旧。

福生喊来永强,要他给海大爷打电话,把曹老太过世的消息告诉他。即使海大爷不能回来,福生也不会见怪,这些年来,海爷对曹老太的关心远远胜过自己这个当儿子的。

没多久,永强进来告诉父亲,接电话的是保国叔,他说明天就送海爹回来,还说老太的丧事等他们回来安排。”

相民和福生面面相觑,不知道永强说的什么意思。福生问道:“你没听错?海大爷明天要回来,等他们回来安排丧事?”

“保国叔就是这样说的,医院做个检查,明天才能回来。”永强不敢多添一个字,就怕误传消息,但电话里保国叔是这样说的。

福生寻思着这几句话的意思,他开始有些担心,海大爷回家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几年他回老家,乡里的、县里的小车一辆辆跟着屁股跑,吃喝拉撒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海大爷还生气,说不许这样的排场。

如今回家只怕没有这样的阵仗,但他的住宿怎么办?农村条件毕竟有限,住县里宾馆去,海大爷未必乐意,老太的入棺时辰是后天下午两点,在祠堂停放三天后就是火葬出殡的日子,前后六天时间,他明天回家,最低也要在家里住上七八天,三朝浮土才能回去。这几天的住宿如何安排?

永强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安慰道:“你别担心,海爹回来,安排住到别墅就是,我叫荷花收拾出两间房子出来,安排一个后生给他开车,进出也方便。”

永强说的别墅就是他去年才做的房子,离老房子有些远,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建的。那里已经做了好些别墅,乡里的甚至县城的一些有门路的人都偷偷在那盖着,虽说城管也来管管,但别墅依然越盖越多,乡里的干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人追究,哪个都不想得罪人。

永强趁机也盖了一栋,装修好后一直空着,也没搬进去,树大招风,怕人背后使坏。上面真要查起来,就说是他闺女兰香那女婿盖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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