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巫昂载于中读App那天夜里的雪下得格外大,我从雍和宫地铁口走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雪和碎冰渣。地铁以北五百米的金鼎轩,暖气烧得热,转眼烤化了雪,把我的脑袋弄得湿漉漉的。
“我这里有个十六年前的案子,雇主心急如焚,要找可靠的人。”杨少康约我喝晚茶,问我。杨少康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所说的“案源中介”,手里把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他中间这段话可听可不听,关于钱,他会放在最后面来讲,我只等着最后这段。一般来说,他找我,一定是万不得已,律师、警察都不难找,唯独干我这行的人最难找。
“十万,怎么样?”
“十六年前,又心急如焚,怎么只值这个数?”我随口回答。
“当然当然,不会是一口价,只要你肯接下,我马上帮你去谈个更好的价格。”
他冒雪去门外打了个电话,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喝了口茶,普通不过的普洱,入口无余甘,跟玻璃渣泡出来的无异。哥们再回来,价格已经涨了一倍,预付两万,余者一次性付清。我也不跟他计较了,这人是个生意人,一年最多找我两次,我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就是需要出差,去南京,时间是弹性的,到底是多久,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
大冬天离开北京,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在出租屋住得很憋闷,房东似有在春节后涨房租的口风,而我所有的行李不过两个提箱,回家收拾完毕,给房东留下钥匙,就那么走了。再回北京,我也不想再住在积水潭,地名不太吉利,有违风水,我看上了国展附近西坝河西里的小两居,挣到这笔钱后,回来搬家。
南京那位雇主给我提供住处,独门独院的小楼。
“这房子是自家的,不是租来的,经常接待往来的客人,也不算太脏太乱,您尽管住下,住多久都可以,直到事情有个眉目。”接待我的人自称戈秘书,身量微胖的一个中年人,穿着雪花呢子大衣,里面是带拉链的高领毛衣,做派传统,说话谨慎。
“这多久,是个什么概念?”我暗自庆幸搬走了所有东西。
“简单说,你做好在这里过春节的准备,只要老板满意,那就可以走。老板晚上过来见你,跟你一起吃饭。对了,就在这里,你等着就是。”
他带我去楼上卧室,楼上有个客厅,两个还是三个卧室,我住的那间朝北,没有阳光,但是附设了卫生间,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但是床超级大,床上铺着大白床单,被子也是纯白的。有床头柜,台灯,窗前的办公桌和藤椅,足够了。
“二十年前装修的,现在看起来风格过时了,好在每个礼拜都会有人过来打扫,为了你来特地装了宽带,无线路由器我也安装了,放心吧。”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贴的一张打印出来的纸:“这是附近餐馆的外卖电话,我特地收集来,你不想出去吃饭的话,大可以叫外卖。”
屋里的气氛小压抑,他巨细无遗地作介绍,我听得有些不耐烦。那么多卧室,却把我放在这不见天日的一间,窗外是一棵大树,树杈几乎戳进窗玻璃,叶子硬挺挺的,蜡质,墨绿色,见不到一点红。戈秘书说完后,走了,他开了辆奥迪,2.3排气量,五缸。车不新了,车里尽是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机场回来,在车上呆了快一个小时,我身上也染了那股味道。
小院里寂然无声,树上偶尔落下点什么,落在院子里铺的石砖上,声音也出奇地小。我打开行李箱,带了一条软壳红塔山,拆了一包抽起,一边抽一边到每个房间转转,楼上除了我住的这间之外的卧室,都打不开,下楼,客厅比楼上的稍大一些,没有电视,厨房是正方形的,有冰箱,冰箱里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矿泉水,别无他物,我拿起一瓶来看瓶樽上的字,产自捷克,莎朗苦味矿泉水。
一楼的卧室照例打不开,我试着找钥匙,到处找,也找不到,多数柜子都是空的。这时外边院子的电动铁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不用说,他有钥匙,我也不用去迎他,他走进来,面无表情,也说不上太冷淡,就觉得他睡眠不好,脸上有黑眼圈,头发透着白,心事重重地皱着眉。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我的雇主,戈秘书口中的“老板”。
老板手里提着个透明塑料袋,整整两排普通塑料外卖餐盒,附带两只一次性筷子和餐巾纸,我们的晚饭。他坐下,坐在客厅的深褐色皮沙发上,头层牛皮做的,款式过时,物随主人缘,这沙发跟他很搭。他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打了死结,解了好一会儿。
“这里方便说话,本来应该给你接风,找个环境好点的餐馆,改天吧。”
“没问题,我们先谈事。”
“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挺好,挺舒服的,这院子。”我客套。
“这里的一切都是戈秘书在打理,我很少过来。你叫…以千计?姓以?”
“没错,听起来像是化名,但确实是爹妈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
“北京那人给了我几个人的名单和简历,我冲着你的名字选的。”
“谢谢啊。”
说实话,我很饿,想先吃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他看出来了,把餐盒一一打开,荤素搭配合宜,是个点菜的老手,甚至蒙对了我爱吃的两道菜:醋溜肉和酸辣土豆丝。饭菜相当可口,像是那种小馆子里的老牌厨子做出来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说,这件事关系到我女儿。她不务正业,在做鼓手。”
“职业鼓手?”
“这么说,也可以,她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不结婚不生子,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那么,十六年前,她多大?”
“应该是十六岁。”
“是,刚刚上高中,那时候她瘦得不得了,已经开始喜欢音乐,经常关在自己屋里听一些动静极大的音乐,那种声音让人心慌。我跟她妈妈还没离婚,快要离了,我们吵架吵到半夜,听到女儿房间突然亮灯,响起那种声音。”
我不接话,听他说下去,他说得相当投入,沉浸到往事当中。
“我啊,不单是我,她妈妈也是,总觉得因为我们婚姻不幸福,才让孩子行为举止不太正常,她很孤僻,几乎不跟人主动说话,一个女孩,常年戴着破破烂烂的鸭舌帽。经常逃课,那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我们的全部注意力,当时都放在离婚上了。”
“情有可原。”
“她经常很晚回家,每次回来都喝过酒,那是九六年,十六岁的女孩子出去喝酒,很少见的。我失手打过她,她就更不跟我说真话了,还离家出走过,两三个晚上不回家,在外面过夜。”
“她交往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肯定是,绝对的。”他一口饭菜也没吃,从随身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展开,是套理发工具。
“你仔细看看,这东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套工具是进口的,上面写着德文,钢非常好,闪着幽蓝的暗光,它们已经摊开,放在一个牛皮包内,上面是三把剪刀,形状各异。我抽出一把剪刀细看,看不出详实,就觉得握在手中,出奇顺手,钢的质地一流,异常冰冷。
“看起来,不太像理发工具。”我说。
他把那个包翻过来,解开后边的暗扣,原来里边有个夹层,夹层非常不易发觉,展开是非常长的一溜,那里面才是真家伙。整整齐齐的刀片,长长短短:心形、铲刀形、桃形、三角形、弯月形,复杂无比,甚至还有两根小巧的止血钳。
“解剖刀,”我说,“真精致,我有做法医的朋友,他一定爱不释手。”
“这个院子啊,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部队上的。”他抬头,看着屋外的那棵树,“一直空着,他跟母亲相继去世后,我们家女孩子有房子的钥匙的,她离家出走,我也没想到她是住到这里来,谁知道她会来这里。”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她跟上一任男朋友同居,两年前,从家里搬出去了,她是判给她母亲的,这男人我不看好,但反正他们不打算结婚,同居,我也就随她去了。上个礼拜,他们突然分手,分手的原因,我不太清楚,总之她又突然搬回家了,这次要搬来跟我住,东西搬回来,人就消失了,她总是这样,我让家里的阿姨帮着收拾她的东西,在一个旧纸箱里头,找到了这个。”
“你怀疑她犯了事?”
“跟它一个纸箱的是她高中时候的课本和杂物。”
“哦,十六年前?”
“你知道十六年前南京发生了一件惊人的案子,全国都被惊动了。”
“略微有些印象,一个女孩被切成两千多片,内脏和衣服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分不同地方抛尸,头还被煮熟了。”
“那个案子发生在年1月19日,我女儿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那段时间。”
“你何以记得那么清楚?”
“当爹的嘛,回想起来,过去的事都历历在目。她离家出走后一个月,我跟她妈妈就离了。而且,那个案子发生之前两三个月,她无意中问过我,怎么会有人姓刁?爹妈起名多难起。”
“被杀的姑娘正好姓刁,叫刁小艾,是南京大学的女学生。”
我不巧看过这个案子的很多资料,网上能找到的,基本上都看过,都有印象。我也大概搞清楚了老板的意思,他有个年少叛逆老来不着四六的女儿,这个女儿私藏了一套德国产解剖刀,而她收起那套解剖刀的时间,正好发生了那么个骇人的分尸案。
他想要我查清楚:其一,女儿是否跟此事有关;其二,如果无关,那杀人的人又是谁,跟他女儿是个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他对第二个问题的穷根究底,是出于正义感,他只是担忧那个杀人犯,至今跟女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有必要的话,你查清楚一切后,我要送她出国。”
“那不要去德国。”我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胡说的。”
当晚,我在网上查生产这个解剖刀的德国公司,叫“德意志飞人”,LOGO是一个飞行中的男人,有胡子有头发,须发毕现,翅膀也绝对写真,每根羽毛吹口气都会飞起来,他像个忧伤的老年天使,前列腺虽在犹亡,腰间的赘肉都被画他的人美化了。
找到这家公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