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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杭州出租车夜班司机能挣多少钱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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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一个城市流动的窗口。杭州第一辆出租车出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叫做“惠康牌”,它是由“杭州市公交公司出租处”利用苏联M-20吉普车底盘和发动机,自制改装的出租车,全杭州只有7辆,奢侈品。到年,杭城大街上出现了“上海牌”出租车,这是杭州出租车历史上第一次使用真正的原产轿车。当时使用出租车,需要电话预约,医院去的孕妇、病人,还有新人。结婚时约到这样的车当头车,主人家是面子十足,被人艳羡。不过“上海牌”出租车投放数量也不多,10辆。

改革开放后,出租车打表和私人餐馆的出现成为杭州市场经济的风向标。但是有好长一阵子,市民记得的出租车是三个轮子的“乌龟车”,“突突突”地穿插于杭州大街小巷,十分灵活。到八九十年代,杭州的出租车出多了起来,从尼桑、波罗乃兹到桑塔纳、帕萨特,一代代更新,甚至我杭还出现过大奔当出租车,黑色铮亮,十分阔气。

作为一个世界闻名的旅游城市,杭州出租车行业曾经炙手可热,出租车司机也被评为当时姑娘儿最想嫁的人之一。但是这个行业被投诉的也是最多,乱象丛生,有些电台节目专门为听众投诉出租车而生。

年7月4日,杭州开始进行客运出租车经营权证竞投,对于杭州出租车行业来说,是历史性的事件,目的是改变市场乱象。近年来随着网约车的风生水起,传统出租车行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互联网在不断催生杭州出租车市场更好的运营方式。

出租车属于城市公交的一种,在滚滚车轮中它记录了时代的变化,浓缩了杭州的经济变革与人文调性。

今天“城市秘密”旗下栏目“城市生活誌”请到了九十年代开过出租车的徐骏师傅,让他来给我们讲一讲当年的故事,对了,他还是个夜班师傅,真真看尽杭州的夜生活。他写的东西活色生香,让人嘴角疯狂上扬。现在,快上车,坐稳了,老司机要加油门了……

杭州的出租车,改革开放前是稀有物,印象中只有“老K”公司(国营客旅公司)的几辆黑色尼桑轿车,蹲点在涉外宾馆,车门上的LOGO是一个圈圈内有个大大的“K”,偶尔开在马路上,像一只高傲的黑天鹅昂首而行,从不揽客。这种高级“小包车”平民百姓是坐不到的,老百姓有需要,叫的是“踏二哥”(人力三轮车)。

80年代城站门口的踏二哥80年代浙一门口很多踏二哥在等生意

改革开放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了,嫌“踏二哥”档次太低,要坐“小包车”了,于是杭城出现了第一代个体经营的出租车。

杭州人第一次在马路上看到私家出租车,是两款来自东欧的奇怪车型,一款是波兰产的波罗乃兹,杭州人往往喜欢把后两字念得特别响。这是最早出现的两厢车,也是杭州人第一次在街头看到的,除吉普车外“没屁股的小包车”,从此家用轿车的概念便进入了脑海。

另一款是前苏联产的拉达,杭州人称之为“拉达儿”,这是一款方头方脑的小轿车,有点像伏尔加的简装缩小版。

当年的拉达儿/城市秘密

为啥出租车要用进口车,而且是这么冷门的牌子?因为当时中国家用轿车还未量产,而市场需求已迫不及待,最关键是,这两款是最便宜的进口轿车。当时两三个万元户拼起来就能买一辆,就能成为中国私家轿车的先驱,还能当车老板运营赚钱。

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吃头口水”的人之一,与人合伙买了辆波罗乃兹,当起了车老板兼的士司机。当时我驾照拿到没多久,手很痒,就央求那位朋友开过一回波罗乃兹。

“便宜没好货”这话一点不假,波罗乃兹的操控性极差,来自战斗民族的这款小车,开起来就像在开一辆没有大炮的坦克,什么都硬,方向、排挡、油门、离合器都重得要命。发动起来,好像进入了U型潜艇的轮机舱(编者:说得好像进过舱),汽油味、轰鸣声及车身的颤抖使人立即进入战斗状态。

波罗乃兹/城市秘密

转弯时,没有助力器的方向盘用吃奶的劲拉了半天,车头才稍稍偏转一点。档位无论是加档还是减档都很难一次挂进,每次听到挂挡时磨到齿轮的“咔咔”声,坐在一旁的朋友肉痛得直呲牙。

尤其是减档时居然还得轰一脚空油门才减得进档,离合器配合稍不到位,就直接熄火。所以最早的时候,杭州马路上经常会看到一耸一耸、走走停停的波罗乃兹,好在那时车还不多。

最可怕的是这款车什么都硬,偏偏刹车特别软,当刹车与离合器同时踩下去时,车会突然向前一窜,然后再慢慢停下来,因此要时刻与前车保持相当的距离。我就是没掌握这一点,与前面等红灯的一辆“拉达儿”追了尾,好在双方的车都皮糙肉厚,没有一丝伤痕。

要知道,我拿的是大货驾照,学的是有五个前进档的解放,不知压断了几根毛竹杆,在留泗路上上坡加档、下坡抢档不知冲了几回,熟悉路旁的每一棵大树(那时留泗路是驾考线路,路旁大树上依次用油漆刷着“1、2、3、4……”等数字,这是贴心的师兄们用来提醒开到这里要挂几档的暗号),所以驾驶技术应该说是“掼得过钱塘江的”,但开波罗乃兹简直是场噩梦,开出一身汗,灰溜溜地把车还给朋友。

晚上还梦到刹车老是失灵,两只脚“兔儿双蹬腿”在被窝里拼命地踩,被子都踢出两个大洞。后来知道,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是钢琴十级的考试曲目,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波罗乃兹”的。

可想而知,第一代出租车司机是多么不容易。九十年代初,天津夏利量产上市,这两款“战车型”出租车逐渐退出江湖。日系的夏利车操控十分轻巧,与波罗乃兹相比,一个是加特林机枪,一个是白朗宁手枪。

这款小红车,油耗小、配件便宜,两厢的小身板还非常适合在杭州的弄堂小巷里钻进钻出、调头转身,特别接地气。杭州街头于是一下子涌出许多装配标准顶灯、计价器的小红车,门上喷着某某客运社,窗上贴着车费标准。纵横穿梭杭城十多年的夏利出租车,这时正式登场。

▲当年开着出租车穿过大城小巷的场景/城市秘密特邀知名插画师:郑凯军

我那位朋友也将“加特林”换成了“白朗宁”,开着正规装备的新夏利,踌躇满志,唯一烦恼的是找来找去找不好夜班司机。出租车最怕停,只要轮子转起来,就有钱赚。

他见我白天上班轻松,晚上闲得无聊,就让我临时做一下夜班师傅,没想到一开就开了近一年。在改革开放初期“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那股“暖风”里,我开着小夏利,一头钻了进夜幕下的杭城。

夏利/城市秘密

当时的夜班出租车司机被称为“二八师傅”,什么意思?就是一晚上的收入与老板“二八”分成,老板拿八,你拿二。我因为白天要上班,所以和朋友讲好不开通宵,就开到凌晨1点左右,这样平均一晚的收入也有两三百,自己能拿到五六十元。当时一个普通工薪族的月工资一般为五六百元,所以收入还是不错的。

那时很多年轻人羡慕这个行当,觉得的士司机赚钱多,又自由自在到处跑,不用窝在单位看领导脸色,但其中的辛苦,他们是感受不到的。杭州人说:“一脚不去,一脚不来。”钱是一脚一脚油门给踩出来的。

如果你问一名出租车司机,他最怕的是什么?不是交警,不是运管,不是车抛锚,也不是堵车或难弄的客人,而是尿急!夜班司机还好一点,还可以找个黑暗的角落释放一下,可白班师傅开在走走停停的闹市区,车里还坐着客人,那真要了命!所以的士司机一般都有一个容量巨大的膀胱,和不喝水也耐得住渴的本领。

出租车司机一天到晚在路上跑,是出车祸概率最高的人群,但他们有一条底线,就是“绝对不能撞人”。学车时,师父就说过,驾驶员是个“手握风火轮,脚踏生死门”的职业,别人和自己的命都捏在你手里,所以宁可撞树、撞墙、把车撞烂,也不能撞人。有人穿马路,要从他屁股后面绕,绝不能从他前面去抢,因为“命比天大!”否则,就要没完没了吃苦头。

80、90年代的出租车穿梭过北山路

因此,出租车驾驶员都要眼疾手快脑子灵,既要避让车辆、行人,又要锁定路旁招手的客人,同时防止同行的竞争,还要注意有没执勤的交警。

左右反光镜和车内后视镜,对有些驾驶员来说是个摆设,从来不看的,而一名好的的士司机的目光,是度无死角的。哪怕你在车后招手,他照样可以看到。

朋友教过我一招,当马路对面有人招手,而你已经开过头,这时有一辆同行的空车从对面驶来,眼看就要接上这位客人时,你在保证安全和没有交警的前提下,一把方向横在同行前面,然后倒车掉头,但不能倒得太后,要始终保持半个车头挡住对方,几进几退掉过头来,客人就是你的了,这类似现在抢车位。当然,还有个前提是,那位同行不要太汪。

不过,真正要“抢生意”的时候是很少的。在钱包已经鼓起来,而私家车还未普及的那个时代,享乐主义开始盛行,“八十年代万元户,九十年代暴发户”,而且真假暴发户多如牛毛。出门打的仿佛是有钱的象征,就是普通工薪阶层,也偶尔叫个车奢侈一回,所以出租车不愁没生意。

出租车司机其实就是一位握着方向盘的哲学家,他知道你从哪里来,并问你要到哪里去,他懂得倾听,他与你风雨同行。更有趣的是,对于每天在“扫马路”的的士司机来说,他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谁,会去向哪里。正如阿甘说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在杭州这个旅游城市开出租车,那真是“阅人无数”。白天上车的多为来自各地的游客,晚上则基本上是杭州本地人的天下。我开夜班,领略了夜幕中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杭州人,真是一段“活色生香”的经历。

我一般是傍晚6点去接班,手上捧着一只大号的“雀巢咖啡”玻璃瓶,里面泡了满满一壶茶,要喝到冰冰凉为止;腰上系着一只“踏二哥”的腰包,里面放着三四十块零钱,是找钱和放钱用的。

接班时,车已洗过,排档旁放着一包“红塔山”,油也加满了。这是出租车司机交接班时的一个规矩,要为接班师傅准备“一包烟、一箱油、车子汏干净。”如果来不及准备,也会说一句:“今天生意忙,车子来不及汏了,油还有半箱。”出发时,朋友还会关照一声:“坦悠悠来!”

▲爆炸头+中山装+小脚裤+布鞋,还有许文强的围巾,这是我当年的造型,现在看起来有没有点像“都敏俊”?

晚上跑出租车,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瞎转悠,而是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去转,有套路的。6点多是人们纷纷向饭局奔去的时刻,这时要在公司、机关、店铺多的市区逛,会发现路边已候着三三两两急着打的的人。

他们急匆匆跳上车,赶往龙翔桥、延安路、吴山路、东坡路一带当时大小饭店云集的地方,什么红泥砂锅、杭州酒家等,还有最早在开元路上的开元饭店,都是热火朝天的饭局聚集地。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延安路、解放路一带

从车上的交谈看,他们赶去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有各种各样的业务要谈,仿佛个个都是生意人,口里全是建材、服装、电器、摩托车等的买卖渠道,这一顿饭吃成了,起码得有好几十万可赚。

有意思的是,这些“老板”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几乎人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品牌的T恤——梦特娇,俗称“梦里的小娇娇”。这是法国品牌的真丝T恤衫,高档货,当时正宗的要一千多块一件,标志是左胸口有一朵带叶子的小花。

当年的大款/城市秘密

这件亮闪闪的丝滑T恤包裹在高矮胖瘦各种身材上,领口一定是敞开的,因为要露出脖子上那条黄澄澄的,如自行车链条一般粗细的大金链子。这是一般出去“谈业务”的标配,如想再加强一点实力展示,除了“金利来”皮带上的BB机外,手里还得握着一台大哥大,握大哥大这只手的手腕上还套着一条金链子。

为什么有了大哥大还要BB机呢?因为那时大哥大的象征性要大于实用性,而且接电话是要钱的,万一哪个“六儿”打错电话,也得付费,所以一般都关机的,只是回传呼时才用。

九十年代初,BB机早已普及,而大哥大较稀罕,是真正有钱人的象征,两三万一台的天价,加上昂贵的月租费、双向通话费,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拥有得起。

当年的BB机

不过这也不绝对,我的“赤卵兄弟”,卖甲鱼的阿二那天正好打我的车,身上也是“梦特娇、大金链加大哥大”的加强型装备。我惊讶地问:“阿二,现在哪里发财?做啥个大生意?一下子彪起来的!”

阿二从胸口半通明的T恤小口袋中,掏出一包红万(红色万宝路),打了一支给我,笑眯眯地说:“没有,没有,现在甲鱼生意越来越好,挣了点钞票,出来装装派头,装装派头。”

我说:“都吃万宝路的,档次蛮高么。”当时流行抽外烟,就好像外国的东西都是高级的。吴山路上有好几个烟摊,专卖五花八门的外烟。一般的是良友、希尔顿,档次稍高的是健牌、万宝路和三五牌,有美国的,也有英国的,别在半透明的T恤口袋上,显得有派。

吴山路上的香烟摊/章胜贤老师供图

在“谈业务”时,裤袋里再揣上两包“长健”、“短万”,时不时打几圈,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润滑剂,所谓“香烟一支,观点一致。”而且,就像《茶馆》里的唐铁嘴所说:“咱有两个帝国伺候着……”

其实这些外烟抽起来味道都差不多,凶得很,几个人在屋里抽,正如老舍描述的,在抗战时期抽自制卷烟那样:“抽第一根,只见蚊子纷纷往外飞,等第二根抽上,蟑螂也开始向外爬了。”

我接着问阿二:“你要到哪里去?”“到宝石会堂跳舞去。”“你还会跳舞?跳啥个舞?”“国标,瞎跳跳的,去寻寻开心。”

阿二下车时,两只脚分别勾到西裤的裤脚管后面,擦了擦他那双锃亮的“老人头”皮鞋,迈着“嘭嚓嚓”的步伐,走入了宝石会堂内五光十色的地下坑道。

▲80、90年代内的宝石会堂,乘凉、跳舞、打保龄球、K歌,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水世界,你去过吗?

每只“老人头”皮鞋的后跟内底有一个达芬奇的头像,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就这样被阿二踩在脚底“嘭嚓嚓”去了。西裤加“老人头”或“3A”牌皮鞋,是“舞生”的标配,杭州人调侃成天泡舞厅的人为“舞生”。

夜班出租车将一拨拨乘客送至各处饭局后,7点半到8点半是个空档。这时可以将车开到西湖边去兜一圈,因为此时那里有两个打的热门点,一个是岳庙隔壁的“怡口乐”,一个是金沙港的“食为天”。

“怡口乐”餐厅是那时杭州人“靠位儿”(约会)必去之地。这是一家当时很洋派的半自助式餐厅,中西结合,价格有点贵,但普通人尤其是带着女朋友,偶尔去一趟开开洋荤,还是可以的。

▲90年代的怡口乐餐厅,钱江晚报等媒体上都曾多次报道。

那里的扬州炒饭、炸春卷、罗宋汤,和情侣间可以互喂的“香蕉船”,是必点的招牌美食。晚上餐厅还会点起小蜡烛,中间还有乐队演奏,是拉着大小提琴的真人演奏哦!这阵势和情调,杭州人以前哪见识过!所以约姑娘儿到“怡口乐”去吃“香蕉船”,一般都不会拒绝。

“食为天”离“怡口乐”不远,开业略迟,性质差不多,但环境和情调不如“怡口乐”,如“怡口乐”没位置了,就去“食为天”。

晚上七八点钟,一对对情侣喂完“香蕉船”,走出餐厅,如男生变“麻袋”(钱花光了)了,就会提议去逛西湖,如“牙壮”(有钱)的,就会打的去城里看电影。

要是在夏天的夜晚,去逛一逛柳浪闻莺的“夜花园”或镜湖厅的“露天歌厅”,也不错。《第一滴血》这本电影,我最早就是在“夜花园”的露天电影场看的,而且是反着看的,因为正面位置都被抢光了。记得电影里有位看上去很欠扁的警官,玩着兰博的刀,问:“这是干什么的?”兰博回答:“打猎用的。”警官调侃:“打大象?”后来,这位警官果然被兰博给揍扁了。

接上情侣,送到平海路的“西湖电影院”或解放路的“太平洋电影院”后,“老板们”的饭局也差不多结束了,叼着牙签在路旁纷纷招手,而且一定是用握着大哥大的那只手来招,准备与“生意搭子”赶往各大夜总会,继续“联络感情”。杭城的夜生活,此时正式拉开序幕。

西湖电影院/城市秘密

当时杭州比较有名的夜总会和歌舞厅,有湖滨友谊商店旁的“西湖夜总会”、龙翔桥的“君亦乐”、长生路的“樱香”、“江南娱乐城”(“老板们”将其念成“江南WU乐城”)、保俶路的“宝石会堂”和杭大路的“新世界”等。晚上九点左右,各大夜总会楼顶的巨型霓虹灯不停闪烁,金碧辉煌的大门早已敞开,浓妆艳抹的迎宾小姐已候在门口,等着贵宾的光临。

到了夜总会门口,“老板们”并不急着进去,而是举着大哥大,大声地呼朋唤友,边上人越多,喊得越响,脖子和手腕上的大金链子,在霓虹灯下特别晃眼。等喊得差不多了,将大哥大往屁股口袋里一插,才仰着头往里走,半边鼓起的屁股上,露出大哥大那根粗壮的天线,一颠一颠的,好像发情的种马。

送完“老板们”,可以找个地方靠边停一下,喝口水,抽根烟,既省油,又歇脚。车窗外的繁华,其实与的士司机无关,始终陪伴他们的,只有车上的收音机。

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天上飘着雨夹雪,我停在学士路一家烤肉店外。烤肉店的落地玻璃内热气腾腾,人们杯盘交错,吃得面红耳赤、满嘴流油。我坐在只有三只气缸,空调根本无效的小夏利内,望着里面的人,感到又冷又饿。这时想起小时候看的《三毛流浪记》里有一个画面:三毛勒紧裤带,瑟瑟发抖地趴在一个玻璃窗外,望着里面脑满肥肠的父子两人,满头大汗地舔着冰激凌。

▲建国南路中医街一个4-5平米的小木屋,曾经有很多夜班出租车司机都喜欢来这里吃饭。老板是家住附近的杭州本地人,开了17年出租车,两、三年前开始开这个“的士深夜食堂”,只在晚上9点开到凌晨2点。来这里吃饭的夜班司机,吃一餐饭平均时间五分钟左右。害怕被路口的监控拍到违章停车,所以司机们大多都把后备箱打开来,然后出现了一溜开着后备箱的出租车。你们说说,杭州哪儿还有司机碰头吃饭的地方?/子夷摄于年8月

好在车上还有收音机。当时“西湖之声”开播没多久,轻松幽默、平易近人的风格,一下子抓住了杭州人的心和耳朵,导致“随身听”都一度脱销。

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那时没有手机,只有“西湖之声”一直相伴,从《金手指》的“嗨,你有金手指吗?”到午夜《孤山夜话》的“静静的夜,睡不着觉……”,还有周光那句“声声有情,心心相印”,在漫漫长夜中有了温暖。

有天晚上,忘了是彭激扬还是谷勇华主持的一档音乐节目中,介绍了《笑傲江湖》主题曲《沧海一声笑》,是由黄霑将古曲《将军令》演变而成,收音机反复播放那铿锵有力的古筝曲,与许冠杰苍凉沙哑的歌声,听了让人在黑暗中热血沸腾。

到了10点钟,出租车的起步价自动跳到了“夜间模式”,从八块四毛升至九块六毛。这时,各个电影院散场的人涌到了马路上,喜欢“燎夜”(熬夜)的年轻人,开始奔赴下一“战场”——迪厅或酒吧。

当时杭城大大小小的迪斯科舞厅很多,一到晚上年轻人爆棚。人气最高的有体育场路的“迪迪”和浣纱路的“金碧辉煌”。

我一位朋友的妹妹是“迪迪”里的领舞小姐。她与其他几位领舞小姐每晚站在一个高台上,随着强烈的节奏不停扭动,每人手中还摇晃着两把扇子,称为“扇子舞”,底下一群帅哥靓妹跟着节奏,汗流浃背地颤动着。我在想,如今跳广场舞的,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

突然,随着DJ的一声嚎叫:“Areyouready?!”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一下停住,灯光也暗了下来,不一会儿,《星球大战》中帝国母舰驶过苍穹时的主题曲响起,一只巨大的银球缓缓移至舞池上方,“啪”一声,银球打开,无数张赠券从中飘落,大家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哄抢。这个创意,我至今难忘。

年轻人的另一去处就是酒吧。六公园的“卡萨布兰卡”和南山路的“捷迅”酒吧,都是当时的热门“打卡地”。像“卡萨布兰卡”这种火爆的酒吧,经常有人站在门口等位置。记得我还在“卡卡”的一张木头桌子上,刻过某人的名字,不知这张桌子现在哪里了。

将近午夜时分,马路上再次热闹起来,因为夜宵时间到了。人们纷纷从夜总会、迪厅、酒吧等地方出来,赶往吃夜宵的地点。

当年杭州人吃夜宵最集中的地方,有平海路东头(当时中河高架还未建成,平海路到此断头)的“万隆”、南山路美院对面的“大东亚”(现在的西湖春天)、武林路的“凤凰阁”等,再高档点的是杭州大厦的“第二十六层”。

此时,这些夜宵店是杭城最闹忙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汇集到这里,这也是夜幕下最后的“狂欢”。门口出租车、摩托车、踏二哥进进出出,车水马龙。

店内全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吃的以港式点心为主,一小笼一小笼的虾饺、叉烧包、凤爪、牛百叶等等,放在一辆辆小推车上,由服务生推着绕圈,需要的就叫上几笼,每桌一壶茶,还有一张点心分类卡,每取一笼,服务生就在相应的位置盖个章,走时结算。因为与广式早茶类似,所以杭州人那时把吃夜宵说成“吃夜茶”。

喜欢吃夜老酒的,都聚集在龙翔桥、新华路等油烟笼罩的夜排档里,这里的喉咙更响更豪放,油闹闹的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啤酒瓶和烟屁股。

▲90年代,龙翔桥海鲜大排档十分火爆,杭州人吃夜宵的首选之地,晚上5点开始,到凌晨4点左右结束。

将一拨拨夜宵客送回家时,一般会出现一串“套牢生意”,如送到朝晖五区,刚下客,就从小区里走出一人,要到景芳二区,到了景芳,又接连有人打车到其他小区,这些连环的“午夜小区客运”会有四五趟之多。

那些后半夜在各小区门口打的的人,大多是从牌局上下来的,而且好多都是“职业罗生”。杭州人称白天睡觉,晚上打牌,并以此为生的人为“职业罗生”。出租车司机最喜欢做这种“套牢生意”,因为后半夜路况好,又不空跑,“罗生们”付钱也爽快。

做完“小区生意”,打的高峰也过去了,司机们也有自己填填肚子和碰个头的地方,如天水桥的“陈生记过桥米线”、德胜路的“金华砂锅”和望江门的“慧娟面馆”等,凌晨1点以后,这些地方门口一排排停满了红色夏利,司机们在里面吃碗热乎乎的片儿川,交流一下晚上的见闻。

▲凌晨,出租车司机们一起吃夜宵的场景。/城市秘密特邀知名插画师:郑凯军

到了凌晨两点,整个城市从喧闹中渐渐安静下来,马路上人也稀少了,路灯下,树枝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听得到了。

这时,杭城好多角落,会忽然出现一个个临时的洗车点,大多只有一个人、一根皮管、一只水桶和一块抹布,这是为出租车准备的,洗一辆五块钱,虽然装备简陋,但服务还算到位,有些被酒鬼们吐得一塌糊涂的车子,照样洗得干干净净,收入也不错,而且都在黎明前消失。

的士司机们洗好车、加满油,有些就收工了,有些做通宵的,就到各大宾馆或娱乐场所“蹲点”、“扫尾”去了。

当时杭州的出租车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扫马路”的,一种是“吃孵坊”的。“扫马路”就是整天在路上逛着接客的,而“吃孵坊”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蹲点”,如机场、火车站、宾馆等。

有些人喜欢“游击战”,就去“扫马路”;有些人喜欢“持久战”,就去“吃孵坊”,只是喜好不同,并没有什么帮派之分和地盘的垄断,偶尔也可互换。出租车驾驶员有句话,叫做:“生意做不光的,钞票大家挣的。”

▲在火车东站“吃孵坊”的的士司机们,因为疫情,他们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能接到一单。

“吃孵坊”也有两种“吃法”,一种是专接长途的,因为长途生意爽快,跑一趟抵得上市区跑几十趟,而这种出租车一般车况较好。只有3缸,空调一开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夏利,是不适合跑长途的。当时有款叫“神龙富康”的出租车,性能要略优于夏利,较适合接长途生意。

等到经典的“桑塔纳”横空出世,什么夏利、富康都弱爆了,它结实的外形,高起的底盘和强劲的动力,按老司机的说法,这才“看上去像部车子”。好多老驾驶员驾驶桑塔纳,在低速档加油超车时,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推背感”!

▲年,著名的桑塔纳也上市了。后来我大杭州还曾用奔驰做过出租车。

如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老司机”,只要问他一个问题,就是“第一代桑塔纳的倒档怎么挂?”回答得出,一定是领略过老桑塔纳独特设计的“老炮儿”,也可能是第一代真正私家车(非营运)的拥有者。

当桑塔纳出租车一出现,就几乎包揽了所有长途生意,而且起步价也比夏利、富康要高,打的也开始分档次的高低了。

还有一种“吃孵坊”的方式,就是“做模子生意”,说白了就是拿回扣。他们开车是次要的,主要是介绍客人到挂钩的茶叶、丝绸店去购物,然后按人头或比例拿取回扣,其中不乏有敲竹杠的成分。或者就是为各个娱乐场所拉客,如夜总会、桑拿房、足浴店等,拉进一个客人,不管有没消费,先给十块钱一位人头费,消费的另有提成。

“做模子生意”的的士司机,来钱容易,三教九流关系广,但容易做“豁边”,有时为了多赚钱,坑蒙拐骗都来,连“西湖里的珍珠”、“宝石山上的宝石”都能忽悠,可能的话,“玉泉的玉石”和“虎跑的老虎”也推销了。

对于像我这种喜欢“扫马路”的人,看看夜幕下的花花世界,见识形形色色的“夜行者”,也是一种乐趣。

九十年代初期的杭城,远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十块钱的打的费,几乎可以穿越整个杭州城。东起大寨新村,西至古荡新村,北起和睦新村,南至十亩田新村,一般在主城区打的,都超不出这几个点。

因为城小,所以单趟打的费都不高,而那时在杭州的台湾人和香港人,对付钱的态度却完全不同。总的来说,台湾人大方、随和,就是有点花;香港人精明、拘谨,做事讲规则。

台湾人打的从来不看计价器,付钱时都给整钞,从不用找。有一个晚上,我接了一位台湾人,他一上车就塞给我五十块钱,并提了个奇怪的要求:一定要找一家有杭州本地姑娘服务的足浴店。我陪他找了五六家大小足浴店,最终找到一家满意的(我估计是找到了一个会讲杭州话的外地妹子),下车时,这位“阿台兄”又给了五十块,这时表上数字是四十八元。

而不管是从哪个高档宾馆出来打的的香港人,如果是一个八块四毛钱的起步价,他给十块,就一定要找回一块六毛,或一张一张数好零钱再给,分毫不差。有时我实在找不出六毛钱,就给他两块,说:“不用找,唔该啦,拜拜!”

还有个细节,台湾人一般都坐前座,喜欢问东问西,而香港人都坐后座,且闷声不响,两种文化的差异比较明显。

出租车在街上跑,有两样东西特别重要,就是运气和心情。虽然说什么时候到哪里转,是有套路的,但运气不好照样拉不到生意,而心情不好则做不好生意。

有时候兜了半天,烧了半箱油,却接不到一个客人,突然,下起了雷阵雨,立马涌出许多招手的人,然后一个接一个连轴转,雨越大生意越好,雨下下停停,生意就一直好。收工时一看,车上至少有两三把乘客拉下的雨伞。开一年出租车,家里的雨伞起码可以用十年。

如果既没生意,也不下雨,有些“二八师傅”就会打打“落头儿”。如果你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算起步价,不打表了。”就说明这位朋友在打“落头儿”,这笔打的费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因为打表的话,就有记录,车老板第二天早上一看计价器,就知道前一晚的营业额是多少。

当时开出租车还有一种最讨厌的乘客,就是时不时要停下来去回传呼的乘客。司机常常会听到这么一句:“师傅,找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停一停,我要回个电话。”这些人一上车,腰上的BB机就“滴滴滴”响个不停,然后抓耳挠腮地急着要回电话。

那时的BB机,响起时会显示一排数字和字母,比如“2A”,左边第一个数字代表呼你那个人的姓氏,如“1”代表“张”、“2”代表“王”,后面一个大写英文字母代表他(她)的性别,如“A”代表男的,“C”代表女的,再后面那串数字就是回电号码,当时杭州还是七位数的电话。

大哥大和bb机/城市秘密

要呼某人,就打到传呼台,自报姓氏和要呼号码,这时客服小姐会问:“请问是回电还是留言?”选回电就报回电号码,选留言要慎重,千万不能说“我想死你了”之类肉麻的话,否则要被传呼小姐嘲笑的。

我当时有个六百多块钱的摩托罗拉BB机,像个长方形的火柴盒,顶部有条窄窄的显示屏,响时会亮,传呼号是-。一般呼我的人不多,而且显示有“A”字母的,通常都不回,因为回个电话要两毛五一分钟,还要到处找电话机。但如是“C”字母的,就赶紧回电,结果往往是我老娘打的。

后来有点钱了,火柴盒升级成香烟盒大小的卡西欧中文BB机,一千多块,能显示“悄悄话”和定时的天气预报及股市行情,别在腰上,还拴上一根链子,似乎拴住了这变化着的世界。

乘客要回电话也可以,当时大街小巷到处都钉着“公用电话”的牌子,随便找个停一下就行。有些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一天光靠话费收入,就相当可观。可烦的是有的人回起电话来没完没了,等个半天都没好,甚至还不止回一次。

遇到麻烦的乘客就会影响心情,心情不好就会影响车技。出租车驾驶员的车技一般都是久经考验的,他们平时慢悠悠地像“雷达”一样“扫”着马路,一接上客人就左冲右突迅速送向目的地,所谓“人车一体,收放自如”。心情不好就达不到这种境界,自然也会影响生意。

一个驾驶员的车技好不好,就像看一辆车高不高档,很简单,只要看车的轮胎,轮胎越宽,车越高档(压路机除外),驾驶员的车技,只要看他(她)的跟车距离,跟车距离越近,并与前车始终保持同步,快慢一致的,必定是好手。

反之,跟车距离越远,且阴阳怪气地管自己“爬行”,前面老早加速了,他(她)还慢吞吞的,前面停下了,他(她)要顶牢人家屁股才猛地停住,这种人不是新手就是“杀手”,最好避开。

过红绿灯时,如不幸跟在这种人后面,绿灯旁数字跳着“3、2、1”,他(她)慢悠悠过去了,而且前面空无一车,等到你要过时,红灯!旁边数字98!翻白眼都没用!

我到香港、日本去,看到他们的马路没我们宽,车子也并不比我们少,但他们的车一辆紧接一辆,在狭窄的道路上“唰唰”地快速通过,很少有这种“爬行动物”。

以前我经常会超上去看看,“爬行动物”究竟长什么样?往往会看到一位神情紧张的中年妇女,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好像前面是万丈悬崖,马上得“鞠躬尽瘁”了!不过现在不一定了,现在很可能是一个在看手机的小伙子!

所谓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当年我开出租车时,还真遇到一个“爬行动物”,是“爬”到我车上来的一位乘客。

那晚十点多,我在长生路上“扫马路”,路过“字幕”酒吧时,就听到有人在拍车窗,赶紧停下,一看没人,正想下车时,副驾驶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爬上了前座,身上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我问:“大哥,你要到哪里?”他已口齿不清:“到、到……到华侨……坏、坏店。”我一听口音,好像又是位“阿台兄”,就大声问:“华侨饭店?”“系、系……的。”“华侨饭店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小、小兄弟,不……要骗偶,阿偶没喝醉,阿帮、帮帮忙送偶一下啦!”好吧,我带着这位喝高了的“阿台兄”,拐了个弯一分钟就到了华侨饭店。我停下车,对他说:“到了,大哥!”“阿台兄”睁眼看了看说:“不、不系这里啦!”“这就是华侨饭店,没错的!”“阿你又骗偶,哪、哪有辣莫近的!”“这真的是华侨饭店!不信你问门卫!”“偶不管!阿别、别以为偶不造,送偶气、气华、侨、坏、店!就酱啦!”

我想,台胞我们还是要尊重的,于是又拉着他,“狠狠地”去兜了一大圈,再回到华侨饭店,把呼呼大睡的“阿台兄”摇醒,说:“大哥,到了!”

他朝窗外看了会儿,说:“对!这、这才系阿华侨坏店!谢、谢谢啦!多少钱?”

华侨饭店/杭州档案年孙新咏摄

我一看表:“十九块。”

“阿台兄”摸出一张五十块,说:“不、不用找了!”

我赶紧叫门卫将他扶了进去。

这么“好赚”的事毕竟是极少的,相反,出租车司机一般都遇到过坐“件儿车”(坐车不付钱)的,有的是假装没带钱,称回家取钱溜走的;有的是借口换零钱逃掉的;还有的直接说没钱,坐了趟“霸王车”,我就遇到过一次“香艳霸王车”。

那天凌晨1点多,我洗好车、加满油正准备收工回家,开到杭大路“新世界”夜总会门口时,看到路边有位穿着白色长裙的美女在招手,这么迟了,本来不想接的,但美女总可以破回例的。

那女孩带着一阵浓烈的香水味,上车坐在前座,长得确实漂亮,而且时尚,V字领开得很深,露出半个鼓鼓的胸脯。我问:“到哪里?小姐妹。”“到莫衙堂”女孩回了一句,就坐在那里不开声了。

过了会儿,女孩从小包里掏出一包“绿摩尔”,抽出一根咖啡色的细长烟,叼在鲜红的嘴唇上,又拿出一只金闪闪的浪声打火机,“叮”一声将烟点上,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动作相当娴熟。

到了莫衙堂一个路口,女孩说:“就这里”,拉开车门就要下车,我连忙说:“哎!小姐妹,钞票还没付!”女孩回头,一脸哭相,说了句与她漂亮的脸蛋反差特别大的话:“阿哥,老子今天够倒霉的!碰到几个赤膊党!一分钞票都没挣到!打的费真当付不出,就当帮帮忙么好的,好不好?阿哥!”

我一看计价器,说:“小姐妹,就十五块还付不出啊!我也是给老板打工的,这个钞票你不付的话,要我贴出的!要不这样,你把打火机押在这里,你回去拿钱,我等你,你可以记牢我的车牌号码,我逃不了的。”

女孩一听,马上将深V的胸脯靠过来,媚眼如春,软绵绵地说:“窝里也没钞票,阿哥!要么给你摸两把,好不好?”

这……明晃晃的大路灯下,我愣了一会儿,说:“小姐妹,你厉害的!算我晦气,这趟生意白做,你好走了!”

“谢谢阿哥!”女孩回头就走。我哭笑不得地开车返回,没想到在回去路上,又遇到了一件更搞笑的事。

开到工人文化宫门口时,有一对中年男女在打的,我想,刚才白跑一趟,现在补一脚生意吧,就接上了他们。

那男的看上去有些猥琐,头发微秃,身上套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女的油墩儿身材,穿了件大红的蝙蝠衫,头发盘起,一张圆脸涂得五彩斑斓,像加强版的何仙姑,下面一条紧身的黑色踏脚健美裤,形状似杨柳青年画中福娃的手臂。

两人一上车就黏在一起打情骂俏,饿鬼投胎似的“猥琐男”,还不停地对“何仙姑”上下其手,“何仙姑”不住地扭捏娇嗔,把我恶心得恨不得拗掉后视镜。

突然,“猥琐男”高声地说了句:“我才不像你老公那么花呢!”这句内涵丰富的话,害得我排档都差点挂错!

后来,“何仙姑”在董家新村下了车,而“猥琐男”是塘河新村下的车,果然不是“一个单位”的!

夜幕下的杭城,有香艳,也有凶险。我还有过一次“刀架脖子”的经历。

那天夜里十点多,在湖墅南路的一个“劳保舞厅”门口,有两个男的招手上了我的车,一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我正要起步,其中一人说:“等等,还有人。”接着又上来两个男的,手里分别拿着两卷报纸,坐到后面。

夏利车的后排坐了三个人,已是挤得满满当当了。四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二十来岁左右。

我问:“去哪里?”“到九堡。”后排有一年龄稍大的,手里拿着报纸的人回答。我又问:“九堡哪里?”“你先开,到那里再跟你讲。”

这人的杭州话不是很正宗,有点三墩一带的口音。一路上四人全都沉默不语,眼睛都盯着窗外,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快到九堡时,杭海路两边已一片漆黑,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过往车辆也很少。这时,后排那人说:“从前面那条路拐进去。”

我一看,前面有条小岔路,是条没有路灯的机耕路,黑乎乎的,两边都是田畈。我说:“朋友,要不就到这里吧,我怕小路上调不来头。”

那人说:“开进去,里面好调头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开,没开多少路,忽然后面有人拍我肩膀,说:“好了,到了。”接着脖子上凉凉的,我用余光一瞥,是把西瓜刀,刀刃朝上,紧贴在我脖子右侧。

有人对着我的后脑勺说:“兄弟,借点夜宵钞票,可不可以?”我身子一缩,说:“朋友,没问题,好说的,你要多少?”“你有多少?”“我只有晚上到现在的这点营业款,要不你都拿去?”“拿出来看看。”

我从腰包里掏出零零散散的一把钱,大概有一百六七十块,递给坐在前座年龄较小的一个,他把钱又递给后面的人。然后,就听见刚才那人说:“兄弟,靠得牢的!再会。”西瓜刀无声无息地收回了,接着是卷报纸的声音。

四个人利索地下了车,拿报纸那个经过前座车窗时,向里扔了一张十块钱,说:“这个是打的费。”然后都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坐在车上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一摸头上都是汗,在小路上战战兢兢地调头时,还差点冲到田畈里。

回来路上赶紧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朋友兼车主,讲了这件事情,问他要不要报案,他说人没事就好,一百多块钱就别报案了,生意也不要做了,先回来再说。

后来我们分析,抢出租车司机其实是很傻的行为,因为他们身上没多少钱,顶多只有当天几百块钱的营业款,而车子更不怕抢,因为有保险,抢去也是个烫手山芋。

那为什么当时这种事情还时有发生呢?主要还是有些的士司机太爱炫耀,赚了点钱,就大金链子、名牌服饰、大哥大都披挂起来,叫人眼红了。幸亏我没大金链子和大金戒子,否则弄不好手都被人剁了。

此后我开车,感到乘客有神情不对的,就先和他聊天,如果越聊越不对头,就随便找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说车坏了,请他走人。朋友还给了我一根四十公分长的铁棍,放在驾驶座底下,防身用,幸好后来一直都没用上。

杭州运管部门后来为出租车统一安装了驾驶员防护栏,并在各个出城点,设置了出租车出城登记站,凡是要出城的出租车司机及乘客,都要登记身份信息,这也是对司机与乘客安全的一种保障。

说到安全,一座城市,哪个晚上是最安全的?应该是大年三十晚上吧,因为坏人们也回家过年了。那年在大年三十晚上开出租车,也是我一次难忘的经历。

年的除夕,朋友说晚上要去搓通宵麻将,问我有没节目,没节目的话,就车子开出去随便兜两圈,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去兜兜风。我不会打麻将,看电视又无聊,又不想待在家里“燥搁”,就说好的。

晚上八点多,在金衙庄路口,一个中年妇女陪着一位老奶奶在打的,我靠过去,那个中年妇女打开后车门,旁边的老奶奶忙说:“我喜欢坐前面。”于是就扶老奶奶坐上前座,说:“妈,我送你回去。”老奶奶说:“不要,不要,你赶紧回去,我没问题的,打的钞票我也有的。”中年妇女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我问:“奶奶,你到哪里?”

老奶奶的回答出乎意料:“小伙子,我不急着回去,今天年三十,我跟着你一道逛逛,看看杭州的夜景,好不好?”

“奶奶,你不回去,家里人不会急的啊?”

“我老头儿两年前就没了,女儿孝顺,要我搬过去住,我不愿意去,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今天女儿叫我来吃年夜饭,吃好饭回去也没啥事体,想外头荡一圈,看看杭州的新面貌。”

“可是奶奶,我是出租车,要做生意的,我也不晓得会到哪里去啊。”

“不要紧的,小伙子,你管你做生意、接客人,我就坐在旁边,随便到哪里都没关系的,车费我会照付的。”

我想,还有这种事情,这位老奶奶倒是蛮可爱的,大年三十晚上有人在车上陪着聊聊天也不错哦,况且还有钱赚。就说:“好吧,奶奶,那我就带你逛逛。”老奶奶很开心,连说:“谢谢你!谢谢你!”

老奶奶满头白发,脸圆圆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朗,她说:“我今天74岁,明天就75岁的,时光过过真当快,要开开心心做人。”

▲除夕夜与老奶奶的“奇遇”场景。/城市秘密特邀知名插画师:郑凯军

我带着这样一位“押车老奶奶”,在杭城的除夕夜,一老一少去“扫马路”。

那晚生意还真不错,载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每次客人上车,都会诧异地看看前面的白发奶奶,老奶奶有时会解释一下:“这是我们家孙子,他今天年三十晚上开车,我怕他冷清,来陪陪他的。”客人说:“你真是个好奶奶!”

我们逛了大半个杭城,老奶奶像个好奇的孩子,看到以前没见过的高楼,都要问一下这是啥地方。

我告诉她:“这里是武林广场。”“武林广场啊!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噶许多高房子啊!”“这里是望湖宾馆。”“哦,高级的!高级的!住一夜不晓得要多少钞票?”“这里是六公园。”“这里我熟悉的,从前我跟老头儿经常来逛的。”

逛了近两个小时后,我送老奶奶回家,她家在麒麟街,其实离女儿家并不远。我把她扶下车,老奶奶说:

“辛苦你了,小伙子,陪我这个老太婆逛了这么长时间,车费多少?我付给你。”

我说:“奶奶,车费不用了,我也没打表,我也不晓得多少钱。”

老奶奶死活不肯:“格不来事的!钞票一定要付的!你们开出租车也不容易的!”

“好,好,奶奶,那么就付个起步价,八块四角。”

老奶奶掏出了十块钱塞给我,说:“谢谢你!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开车子要注意安全,菩萨保佑你!”

午夜时分,我一个人开车行驶在白堤上(那时白堤上还可以开车),这时收音机里传来新年零点的倒计时“3、2、1”,当新年钟声敲响之时,我正好开到断桥的最高处,此刻,周边空空荡荡,月光下,整个西湖静悄悄的,仿佛全都属于我一人。

▲每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都是故乡。除夕夜行至断桥上时场景。/城市秘密特邀知名插画师:李广宇

远处传来连续的爆竹声,一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我摇下车窗,朝着湖对岸灯火辉煌的杭城,大声喊了一句:“新年好!”

新年第一个生意,是保俶路上接到的一对小情侣,两人兴高采烈地一上车,就说了声:

“新年好!”我马上回应:“新年好!你们去哪里?”“到灵隐去烧头香!”“好的,你们是我新年里第一脚生意,我要送你们一个新年礼物,免费送!”“哇!真的啊!太好了!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不客气,菩萨保佑你们!”

挂档、加油,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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