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渝夫·河北石家庄
编辑/桐言·辽宁沈阳
第三章从华南到华东,游荡在城市边缘
(四十七)
八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善红没有如约来接李良开,而是派来一个姓唐的重庆忠县籍保安带李良开去公司食堂吃早饭。据小唐讲,李善红队长上午向公司请了假,专门去给保安队几名同事的孩子协调就近上小学的问题。
从小唐口中,李良开了解到李善红对下属很关心,无论是工作还生活中的事情,只要能帮上忙的,他都竭尽全力,并且从不吃拿卡要,有时还从自个儿兜里往外搭钱。这一点,保安们很感激,公司老板也很满意,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出表扬,要求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学习李队长真诚关心关爱部属的先进事迹。
由于没人带路,李良开整个上午都呆在保安队的宿舍里,哪里也没去。
快到中午十二点,李善红才急匆匆地开车赶回来,一个劲儿地向李良开道歉:“开三叔,实在对不住您。几个兄弟伙的娃儿要上学读书,本来说好的,学校又变卦了。我这个当队长的又不能不管,所以只能慢待您了。”
“你办的是正事,三叔当然支持你。”李良开真诚地说道,“事情办得顺利吗?”
“哎,一言难尽啦。”李善红坐在宿舍的床沿边上,和李良开唠起了农民工子女在城里上学的种种不易。
“原来广州郊区还有一些打工子弟学校,虽然教学质量差一点,但门槛不高,只要报名就能进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然都关闭了,理由居然是为农民工孩子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
“这是为啥呀?打工子弟学校关闭了,总得安排别的学校吧?”
“安排倒是安排了,还都是些公立学校,条件比打工子弟学校也强多了,但就是条条框框太多,要求也高了,要提供暂住证、住所证明、务工证明,有的学校还要计划生育证明。另外,因为没有当地的户口,必须交纳教育附加费,少则几千元,多则上万元。都是些普通的打工仔,工资本来就不高,真交不起啊。”
“娃儿读书可是大事,交不起也得交噻。”
“是啊,只能这样了。可有些老师看不起农村娃儿,本地学生也歧视农村来的娃娃,学校领导也爱理不理的。如果农民工子女学习成绩再跟不上,日子更加不好过。”
“为什么不让娃儿们回老家读书呢?”
“您可说到点上去了,早晚都得回老家读书,要不然在这边不让参加高考。我屋两个娃儿在这边读的小学,后来我看不行,和右客一商量,咬咬牙,在万州买了房子落了户口,让我老娘在那儿带两个娃儿读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顿了顿,李善红继续往下讲,“我这还算好的。有的打工仔、打工妹家里老人去世得早,要么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孩子,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一到上小学或升初中的时候就闹心。开三叔,您说说看,我们在外边打工挣点钱,容易吗?不容易啊!早就不想打工了,可不打工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回老家种地去吧?老实说,我们这辈人,好多人都不会种地,就算会,也没人愿意回去种地了。”说着说着,李善红伤感起来,为自己未知的未来,也为同样命运的兄弟姐妹们。
“确实不容易。”李良开先表示理解,紧接着又提出不同看法:“既然这么不容易,为啥非要赖在城里不回去呢?说得难听点,你们也没在城里啊,从老家农村大老远地跑在这里,还是在农村上班,你们图个啥?现在老家不比从前,只要勤快,只要肯吃苦,挣钱的道道不少,何必白白受这么多委屈?”
“您说得对,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外边打工。我们也想回老家挣钱,但不行啊。拿我们老家开县来说,全县一百六十多万人,至少五十万人在外打工,号称全国‘打工第一县’,不是在北京开馆子,就是在上海拆房子,要么在广东进厂子,或者在新疆种树子,听说一年能挣回去五六十个亿。如果这五十万人都跑回开县,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还上哪儿挣钱去?回去投资自己当老板还行,如果回去还是打工,这条路不好走,也真走不通啊。”“那能怎么办?就这么拖下去吗?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外面打工吧?”“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岁数大了,实在干不动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那时候,孩子们大了,也有个依靠,就算不种田,总不至于没饭吃吧?”话里话外,李善红透露着些许无奈。
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李善红没有讲,就是经过少则十多年、多则二三十年的在外打工生涯,绝大多数农民工已经习惯了城郊的“准城市生活”。尽管不能完全像城里人那样生活,但按时上下班、加班有加班费、一下班就冲凉换衣服、自己开伙用煤气或电器做饭、出行购物医疗比较方便等利好条件,已深深融入他们的骨髓,并且固化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猛地发生改变,除非迫不得已,断然难以接受。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即使达不成这个目标,也要坚守和游荡在城市边缘,一边奋斗着,一边失落着,一边期望着,一边幻灭着,反反复复,岁岁年年。
当然,没有打工经历的李良开体会不到这些。只是听李善红一讲,他倒是深切感受了打工的不易,也更加理解了在深圳打工的大儿子李源、在成都开出租车的三儿子李流、在重庆开小餐馆的小儿子李长。孩子们在外面打工,都不容易啊。
叔侄俩正热火朝天的摆着龙门阵,一个年轻保安推门进来,说李队长的爱人在外面。李善红站起来:“我右客来了。开三叔,走,我们出去吃个饭。您来这都两天了,还没安排您吃顿饭,太不好意思了。”
“不是还没说完话吗?让她进来不就得了?”李良开疑惑不解。
李善红告诉李良开,这边的绝大多数工厂管理都非常严格,男女员工分开住宿,这栋楼住男员工,那栋楼住女员工,都有保安把守着,绝不允许男女员工来回乱蹿,省得乱搞两性关系,影响工作效率。
“这都什么狗屁规定啊?人家年轻人正常谈恋爱也不让?”李良开愤愤不平骂着,但还是起了身,跟着李善红往外走去。
李善红的妻子叫张小琴,是重庆开县梓第村柞树坪人,与唐家岩隔着一片松林和一道山梁,走一个来回,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张小琴的大哥是叫张大川,和李善红是小学同学。
说起来很有趣,上小学时,李善红和张大川是死对头,三天两头打架,互相不服,还经常恶语相向,骂爹骂娘骂八辈祖宗,连彼此的兄弟姐妹也不放过,怎么难听怎么骂,像前世有仇似的,恨不得把对方骂得体无完肤。
一九八八年初夏某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同为梓第村小六年级学生的李善红和张大川这个两个冤家又相互骂上了。
“看你那短处处的熊样,长得黑曲麻孔的,给老子当打杵我都嫌矮。就你那鸟样,二天右客都找不到。你要不打光棍,我跟你姓李!”张大川的个子比李善红高一些,而李善红长得胖一点,皮肤也很黑,张大川便拿他的短处开骂。
“老子找不找得到右客,关你卵事!就算找不到,也不找你屋的姐姐妹妹。你屋那些妹儿,免费送给老都不要!”对方戳到自己的短处,李善红急眼了,对骂也随之升级,由乱骂改为大吼专门用于骂人的顺口溜:“北风吹,雪花飘,我和你妈练飞刀。左一刀,右一刀,刀刀都中你妈腰。最后一如最风骚,一刀飞进你妈的蒙古包!”李善红声音很大,把这个骂娘的顺口溜吼得抑扬顿挫,笑果十足,一起放学回家的其他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川也急眼了:“不许骂我妈!”“我就骂!气死你!”李善红骂得兴起,还要继续骂下去,却被张大川一个饿狗扑食摁倒在地,两人顿时扭作一团。
张大川的小妹、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张小琴又气又急,哭着哀求二人:“呜……你们别打了……求你们了……”两人哪里听得进去,继续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看热闹,没有一个上去拉架不说,甚至还有人叫好加油。
小学毕业后,李善红到古月乡中心小学读初中。而张大川则因父亲多病,家里负担重,早早地结束了学业,先是在家干了两年农活,刚满十五岁,便跟着堂兄张亮到深圳打工。
两人再次见面,已是三年后的事情,地点就在广州市白云区滘心村的云城鞋厂。当时张大川正准备出厂,要和自己的堂兄张亮出去挣大钱;而李善红则是个刚进厂的学徒工,需要别人手把手地教,其中就包括张大川这个老工人。
刚开始,李善红以为张大川会为难自己,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这个老冤家。没想到对方根本没这个意思,不但把自己掌握的技巧全部教给李善红,闲暇时间还带着李善红到厂子附近到处乱逛,以便熟悉环境。
李善红进厂半个月之后,张大川正式辞工出厂。临走前,张大川把半年前进厂的小妹张小琴托付给李善红,让老同学照顾一下自己的小妹,别让她受欺负受委屈。为表达诚意,张大川还在厂子门前的小饭馆请李善红撮了一顿,算是正式相托。
吃完饭,趁着酒劲,李善红问张大川:“个老子的张大川,你这个死铲铲儿,老子问你一个问题,上学时我们两个天天打架聒孽,你怎么不记仇了?还敢把妹妹托付给我,你就不怕我起什么坏心眼啊?”
“拉鸡巴倒吧。那时候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当啥子真噻?你不提,我早就忘了。”张大川搂着李善红的肩膀,“怎么说咱们也是老同学,还是老乡,都在外面混,不得相互帮助么?你娃儿给老子听到起,如果我妹妹被别人欺负,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你个死锤锤儿,这还用说?”李善红把胸脯拍得叮当直响,“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小琴就交给我了!放心,没有人敢欺负她!”
李善红说到做到。张大川出厂后,他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张小琴,尤其是被保安队长相中并成为保安后,干脆公开保护张小琴,声称谁要敢欺负她,他就跟他拼命。
有一个周末下午,张小琴和一个要好的姐姐到村里小卖铺买东西,正在马路边行走,几个喝了酒的打工仔上前搭讪被拒。其中一个小子就和同伴吹牛,说他敢摸张小琴的奶子。其他人就起哄,笑他吹牛皮。这家伙一冲动,猛地跑过来,伸出右手,狠狠地摸了一个张小琴的右乳房,然后转身就跑,还放肆地吹着口哨。
等反应过来,张小琴觉得胸部生痛,脸也臊得通红,害怕加上恐惧,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年长一些的姐姐也慌了神,拉着张小琴就往回跑。跑到云诚鞋厂门口,刚好碰上李善红值班。见张小琴哭得厉害,李善红赶紧上前关切地询问。张小琴羞愧难当,根本张不开嘴,最终还是那个姐姐回忆复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还认定那几个人是云诚鞋厂的员工。当天晚上,在李善红的努力下,那个耍流氓的家伙被厂里开除。
对此,张小琴感激不尽,不但儿时关于李善红的那些不良记忆烟消云散,还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并逐渐有了托付终生的想法。李善红其实早就喜欢张小琴,两人你情我愿,情愫渐浓,一年后住在一起,两年后正式回老家举办了婚礼。
对李善红和张小琴这段姻缘,唐家岩和柞树坪的乡亲们都很看好,两人回老家办婚礼的时候,身为村主任的李良开还应邀做了证婚人。
二零一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这天中午,再次见到侄媳妇张小琴,李良开倍感亲切。
吃午饭期间,李良开问起张小琴大哥张大川的近况:“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大哥,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张小琴顿时陷入沉默。李善红也有些尴尬:“开三叔,我们先吃饭,有空我再给你说说我大舅佬倌的情况。”
游走在城市的这段时日,李老最大的感触是小区环境优雅,商场繁华喧嚣,街道车水马龙,大家每天周而复始的忙碌着各自的生活,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真是想家的时候,还是农村好,山清水秀空气新,邻里乡亲似知音,你来我往如兄弟,不分彼此亲上亲。由于社会进步、经济发展,很多农村人不局限于狭小的空间,大多选择了出外打工。尽管打工有许多无奈,可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原因就在于打工可能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同时能带来增加收入的可能。是啊!在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在经济快速发展的成果中有多少打工者的突出贡献,他们奉献了智慧和汗水,有的甚至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丰富的物质生活,没有出众的外表,有的只是一张张普通的面孔和在奋斗中的身影…
“尽管不能完全像城里人那样生活,但按时上下班、加班有加班费、一下班就冲凉换衣服、自己开伙用煤气或电器做饭、出行购物医疗比较方便等利好条件,已深深融入他们的骨髓,并且固化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猛地发生改变,除非迫不得已,断然难以接受。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即使达不成这个目标,也要坚守和游荡在城市边缘,一边奋斗着,一边失落着,一边期望着,一边幻灭着,反反复复,岁岁年年。”这是他们的心声;这是他们的愿望;这是每天都在他们心中纠结的情愫!
记得看过一个故事叫做《城里老鼠和乡下老鼠》,它用奇特的想象和拟人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两只生活在城里和乡下的老鼠的生活经历和它们分别体验了城里与乡下的生活后内心深刻的感受,特点鲜明,喻意深刻。其实生活本就如此,地域的差异、习惯的差异,都不是拉开彼此差异的纽带,只要你肯动脑、肯劳动、肯创造,一定收获良多!无论城里还是乡下,我们都同处一个屋檐下,出现的任何社会问题,都应该互相帮助解决,只有这样,中国的明天才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