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川藏线,寒冬。
一个路旁边的小店,墙壁被风吹得斑驳,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字:羊肉汤,大盘鸡。刘丰推门进去,很快把风声甩在身后。
小店里的人不多,最靠里的墙边坐了个中年男人,灰旧看不出颜色的夹克,腋下的位置都脱了漆皮。
刘丰看了眼,找了个位置坐下,老板是个跛子,不急不慢地走到刘丰身边,语气随意地问他吃什么。
这里是川藏线上的一个路边小店,马路两边很多这样的店子,做的是来往过客的生意,但因环境原因,越往西就越少。
每年川藏线上自驾旅游的人很多,长途运输的司机也多,像皮夹克那样的,就是其中一个。
他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底朝天,用手抹了下嘴,打个嗝,抓起帽子起身离去。
刘丰胡乱扒拉几下碗里的面条,赶紧跟了出来,他的车身满是泥污,两块挡风玻璃只有靠雨刷摇摆,才能有那么点本色。
皮夹克爬上一辆大卡,继续西行。司机没发觉,有辆尼桑楼兰一直在后面不远处跟着,快到一处收费站时,刘丰的车子在入口处熄了火,让他恼怒地踢了好几脚。
眼睁睁看着大卡一路向前,很快不见踪影。
刘丰跑到刚才卡车经过的收费处,给当值的收费员看了张照片,收费员点了点头。
Y市公安厅,人来人往,刘丰一脸胡茬,眼神疲惫,面前坐着刑侦大队的队长:“你跟了一个月?”
“嗯。”他的眼神在里间玻璃屋那个穿红袄子的女人身上。
队长看了眼,敲了下桌面让他回神,“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跑了,没抓着,是我们失误,不过她身边那个孩子,安全解救,根据DNA数据库搜索比对,已经联系上了父母。”
刘丰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回过头看了看队长身后的地图。
“放心,这是严打期间,案件很快会侦破的,犯罪分子一个也逃不了。”队长的声音铿锵有力。
刘丰冷冷地回应:“Z省去年有起儿童失踪案,其中误报的83起,成功找回的52起,剩下29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面前的小伙子不过25.6岁,而且是千里之外的J市刑侦队的一个小队员,如果不是因为他提供消息,帮忙抓住里间那个女人,他完全不会注意到他。
Y市的市委书记在今年冬季的严打动员会上,明确指示公安厅对本市的妇女儿童拐卖要严厉打击,对已有的案件要全力侦破。
就是这个年轻人,单身一人从J市追到Y市,顺藤摸瓜,翻出了一条贯穿全国拐卖链上的重要人物,并协助他们抓获其中一人,对他们的案情侦破有不可否认的功劳。
“意味着有29对父母失去孩子,而其中Y市就有13起,还不算外地流入。”刘丰声音压抑,脸色涨得通红,眼里呛出了泪痕。
队长嘘了口气,玻璃间里,有同事正在审讯红衣女人。
“我知道,是我们做得不够,但Y市这边地理环境独特,山区较多,很多地方没有公路,除非有确切的消息,否则我们很难布控。”
里间的年轻警察走了出来,刘丰立马站起,但很快在对方脸上看到失望。
“姓名,周倩,年龄:33岁,已婚,家是墨脱那边的,老公在Y是工地打工,有一个儿子,5岁,放在老家婆婆带。其他,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个跑了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刘丰追问。
“她不说,已经4个小时了,油盐不进,死活不开口,不过我们调到了当时在车站进行抓捕时,那个逃脱男人的照片,查不到任何案底。”
队长看了下递过来的照片,“周倩不认识这个男人?”
“她说是她哥,只是来找她玩的,其他一概不说,现在就是跟我们拖。”
“那赶紧把这张照片发下去,让全城人员盯起来,不要给他逃脱的机会。”队长快速吩咐,年轻警察刚要转身,刘丰拦住了他,“先不要发照片。”
“为什么?”队长有些惊讶。
“以往Y市的拐卖案件中,能被快速侦破的基本都在本市范围内,或者没有超出Z省。
“Z省的西北,就是川藏线,墨脱在这,周倩是嫁到墨脱这边的,那她娘家你们知道在哪吗?”刘丰指着地图问。
“她娘家的位置大概在这。”年轻警察指了个位置,“因为村庄小,地图上都表不出来。”
“这里离川藏线很近。”刘丰干咳了一下。
“很近差不多也有二十里,而且是山路。”
“如果现在把照片发出去,只会打草惊蛇,你今天只解救了一个孩子,可其他的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手上还有其他孩子?”年轻警察满是疑惑。
队长看着刘丰不做声,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个人千里迢迢从J市通过拐骗人员,一级一级地跟到这里,能把这个拐卖团伙里的主要人物抓住,绝不仅仅因为他是警察。
“我们之前去过周倩娘家这里,穷困村,村里有些劳动力都出来打工了,基本是一些老人儿童留守。”队长给刘丰解释,“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看过很多拐卖案件资料,犯罪分子每次都是很快转手,他们很少单干,多人配合,现在网络发达,他们的交易不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那你的意思说他们会在这个村里交易?”年轻的警察沉不住气,打断了刘丰的说话,语气充满怀疑。
“我们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次什么都没有查到,那里的孩子都本村的,也没听说谁家把孩子卖了的。”
队长抬手制止,他问刘丰:“你想怎样?”
“我想去这个村看看。”
“你一个人?不行,村子偏僻,我还是叫两个队员跟你一起。”队长不敢让他一个外省人在山林里乱窜。
“不用,人多容易暴露。而且我怀疑,在这条线上,一定有他们的联络点,否则,一个偏远的村落如何能够及时地知道警察的消息?”刘丰拒绝了队长的提议。
“可是你一个人去,我不会同意的。”队长知道年轻人不错,但他不想刘丰会出什么差错。
“不需要你同意,我不是Y市的,而且,你也阻挡不了我。”刘丰拿上自己的外套,转身走了出去,剩下队长和年轻警察面面相觑,这年轻人,不必自己当年差。
刘丰很快在Y市的出口发现那个男人的踪影。
手机上收到一条短息,“跑了的男人叫周重阳,45岁,任XX村村支书记。”
刘丰点开相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扮着鬼脸冲他笑,双眼很快起了氤氲,深深呼口气,放下手机,加足马力开了出去。
1
马路在黑夜延伸,远处山峰嵬嵬。
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有几间两层小楼突兀地立着。
房子离马路还隔点距离,靠近水泥路的位置摆了个黄旧的灯箱广告,上面除了印着“宁夏饭店”,底下还用黑笔写上“可以加油,90#”,字迹凌乱,估摸着写的人没上过几天学。
前些时候下了点雨,灯箱被过往的车辆溅满泥泞,就只有“加油”两个字露了出来,这是小楼饭店的老板娘专门擦出来的。
饭店的老板娘今年37,叫徐芳,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是一朵花,圆润的身子一点都不像这高原里的产物,倒像是水乡江南画里出来的女子,被雕刀一样的风吹着,有种特别的韵味。
饭店外面看起来陈旧,里面也没好到哪去,生意时好时坏,忙不过来时她就叫附近村的一个鳏夫帮忙。
其实像这种旁边没有正经加油站的,生意就像撞运一样,若不是刚好累了,饿了,或者不巧没油了,谁会看到这里。
2
夜里风急,吹得门窗“呼呼”地响,一辆由西往东的东风大卡拐进了饭店前的空地,司机熄了火,佝着身子,边哈气边去敲饭店的门。
这趟货没赚多少钱,老婆的药费,孩子的学费真是个头疼的问题。
跑运输的司机有时候是日夜不分的,为了赶天气,赶时间,赶路,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在路上。
所以,饭店的灯晚上也不熄,过往的司机啥时候碰上想进来歇脚都行。
风愈发大了,鹅毛般的大雪开始洋洋洒洒地飘,司机估摸着是熟客,跺了下脚,缩着脖子轻轻推开门闪了进去。
大雪飘了一夜,地上很快堆积,马路上结了冰,估计前面封了路,老半天没见着有其他车辆通行。
快天亮的时候,一辆尼桑楼兰颤颤巍巍地开了过来,车子满身污水,刘丰看见饭店的招牌,勉强将车停好,裹着衣服窜到饭店掉漆的绿门前,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有人吗?”
天在雪色中亮得格外早,冷,真的冷,脚都木了,他在进来前一进看过周围,眼睛所及的地方,在没有其他人烟。
3
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裹着军大衣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老板,能给我弄点吃的不?”刘丰在门口把脚上的雪跺干净,跟着男人进了门。
“老板娘还没有起床,你实在饿了,就自己去后面煮。”刘丰没听太清楚,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回到厅堂墙边的折叠床上,和衣把身体蜷缩在一张辨不清颜色的棉被里。
小楼是典型的四川民居格局,进门厅堂,靠左边往后有个过道,过道后面有楼梯通往二楼,与楼梯对着的就是厨房,里面有些杂物。
这个小楼唯独不一样的是没有后门,因为靠山而建,门开了也打不开。
厨房墙角堆放着一个大米桶,里面没几颗米,刘丰找了下,除了灶台上还有半颗大白菜,再看不出哪里还藏着吃的。
刘丰回到厅堂看了眼墙角的男人,转头去车上拿了两包泡面,就着厅堂的水壶烧了点水,两包并一碗地泡了,神经紧张地开了半宿车,这会儿放松下来,顿时饥饿难耐。
泡面特有的香味惊醒了墙角的男人,他低声咒骂了几句,佝着背去厨房里翻找。
外面冷,饭店里也不见得多暖和,大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呜呜”地响,窗户大多糊了报纸,一个50瓦的灯泡尽力跟外面雪色拼亮度。
“上头有人没得?起来搞吃的啦!”大衣男人看着刘丰的泡面咽了下口水。
没有人应声,大衣男重新走到楼梯口继续喊:“徐婆娘,你灶上一点米都没有,搞的撒子事嘛?”
“啷个哟?没吃滴不会开车克前头吃吗?一大清早喊啥子?短命哟。”楼上下来一个男人,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壮实的像头牛,刘丰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开个板板,雪下到裤腰带了,还开车,开飞机还差不多。”大衣男把那个男人拉进厨房,有些抱怨。
“你看嘛,米都没一颗,个婆娘搞啥子事嘛,我们都是交了落脚钱的。”
壮实男人“嘿嘿”笑了下,“我也不晓得,我也是来住店滴,啷个你是昨天晚上来滴?”
“是啊,个婆娘搞啥子求,米都不留一颗。”或许是司机出门在外,有自带的熟悉,壮实男人热情地问大衣男:“啷个,怎么称呼啊,你今天是送货还是跑空?”
“跑空啊,天冷了,后头收的木耳子不够一车,前头又喊我克拖鸡,快过年了,南边边的菜场要,没办法,只好跑趟空。”两人边说话边走到厅堂,看见刘丰,壮实男有些诧异。
刘丰赶紧放下面招呼,“老板,不好意思,车子出了点问题,又下大雪,到你这烧点开水用。”
壮实男盯了眼泡面,脸上很快挂起了笑,“兄弟,我不是老板,跟你一样,过路落脚的,姓周,叫我老周就行,你这泡面还有没有,我们买两包。”
刘丰擦了下嘴,“泡面还有,不过在车上,我去拿,要几包?”
“行,你要不要?”老周问大衣男,大衣男点头,“叫我黑子就可以咯,给我也搞一包,要几多钱?”好像这运输路上的人都不习惯报姓名。
刘丰起身往外走,“没事,不要钱,我去拿。”
拿了泡面回饭店,老周和大衣男都缩着脖子在门口等着,顺便看了看外面的雪,“下这厚,今天走不了了。”。
4
老周和黑子的泡面还没泡开,刘丰已经吃完,从口袋摸出烟,一人发了根。
“这店子怎么没有看见老板?”刘丰吐了个烟圈,男人有烟好扯闲蛋。
“你说徐婆娘?”老周反问一句。
“这里只有老板娘,没得老板。”黑子很是关心泡面,一分钟要看几次。
“女的?一个女的在这里开店?胆子好大啊!”刘丰看了下四周,对这个没见面的女人很是好奇。
“嘿嘿,胆子大不大不晓得,胸前倒是蛮大滴。”老周笑得有点猥琐。
“啷个,你昨晚上又在她屋里头睡滴?”黑子呆滞的脸上有了精神。
“鬼哦,昨晚上她床上有人了,我来滴时候,那车子已经停在那咯。”
“那你晓得是到她屋里克咯?”
“莫不晓得,徐婆娘‘嗯嗯啊啊’叫了半天。”老周笑了起来,黑子有些尴尬地附和笑笑。
刘丰以往听说过,长途路边的野店,除了招待司机吃喝,也会有一些女人顺带解决生理寂寞。
泡面吃完了,外面的雪还没停,大有要将天地掩埋的架势。
“不行哦,这雪下啷个大,灶屋里又没看到吃滴,徐婆娘今天啷个还没起来?”老周掏出手机看了看,“8点咯,黑子你克喊哈子。”
“啷个要我克,她那屋里头几时让我进了滴?”黑子显然没有把老周的自来熟当热情。
老周有些挂不住脸地看了看刘丰,只好自己起身往二楼走,边上楼梯边叫:“老板娘,屋里头没得吃滴咯,你还不起床?”
刘丰把手机拿出来,在厅堂走动,最后还把手伸向门外。
“没得信号撒?这里是这样滴,信号不好。”黑子回到折叠床坐下。
“何止信号不好,是完全没信号。”刘丰甩了甩手机,信号指示依旧一格没有。
“那估计是雪太大了,把信号给压断了,嘞雪啷个大,门都不能出。”
“是啊,路都封了,车子是开不过的。”刘丰淡淡地回了一句,信号压不断,信号塔压断倒是有可能。
5
“出鬼咯!”老周慌乱地从二楼跑下来,“出鬼咯,徐婆娘死求咯!”
“啊?!”
“我喊她半天不动,跟死求一样!”
黑子怔住了,一脸的不可置信,腿也有些发软,“她啷个会死嘞?是不是睡太死咯。”
刘丰本能地往楼上跑,二层小楼,阳台就是走廊,对着马路,楼梯上来左边有三间房,是专门给留宿的司机,右边一间,是徐芳的卧室,门开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警觉地在门口住了脚,老周跟在后面差点撞上,黑子哆哆嗦嗦地在楼梯拐角,不敢上来。
“啷个回事?是不是死咯?”老周从刘丰身边挤了进去。
“你不要进去破坏现场。”刘丰没来得及制止。
“我刚才已经进来咯,看她在那个床边边上,喊了半天不动,一推就掉地下咯!”
房间比较空荡,一张老红漆木床,上面凌乱地堆着被子,床头有一个梳妆台,摆了些护肤品,另一边,有几个衣柜,床对头摆了个书桌,书桌上放着台液晶电视。
房间前后两个窗,都关严实了,刘丰走到里面,看见徐芳穿着毛衣和秋裤,面朝下一动不动在地上。
“她不是睡得太死咯?”老周想上前仔看下。
睡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是不一样的,徐芳的手怪异地压在身下,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刘丰这次死死地揪住老周,厉声说道:“出去,和他一起在外面站着!”
老周看刘丰脸色不对,没把这精廋的小伙子放在眼里,“啷个,你逞熊撒,我怕你啊!”
刘丰推开老周,一把掏出了枪,“我是警察,马上和刚才那个叫黑子的在楼下等我。”
看见枪,老周立马蔫了,他摸摸索索地往门外退。
“别想跑,这里死了人,你们都有嫌疑。”之前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现在居然还出了人命案,刘丰有些后怕。
但昨晚起手机就没有信号,不知道发的信息那边有没有收到。
“不是的,警察同志,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杀人,我杀她干嘛,你不要瞎说,真的,我没有杀人。”老周普通话蹩脚得难听。
“老周,是真滴死了吗?”黑子小心地从门外探过来,看见刘丰举着枪,吓得转身就跑,麻利的跟刚才完全是两个样。
老周看见黑子跑,也跟着跑起来,刘丰冲到阳台,他俩已经到了饭店前的空地上,“站住!不准跑!再跑我开枪了!”
“砰!”枪声震落积雪,也震住了老周和黑子,两人抱头蹲在地上,吓得腿发抖。
“回来!”刘丰命令他俩回到厅堂,一回头,看见阳台尽头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有些呆滞地举着双手。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楼兰格格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