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会议刚结束，助理小颖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说是来面试的。
男人表情有些难堪，走路有点瘸，见了我一脸讨好的样子，试探着喊了一声：小雨？真的是你吗？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先是一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动送上门来，我恨不得一把就撕了他。
看到他那落魄的样子，我极力控制情绪，保持冷静，脸上不动声色保持疑问：你是？
男人低下头，有点难为情地答道：我是摇摆鸭啊！小雨，你不认得了？说完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战战兢兢地交给了我，转身就离开了。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成也萧何败萧何，这个毁了我也成就了我的男人——摇摆鸭，搓成灰我都能认出来。可是他的腿怎么就瘸了呢？
看着摇摆鸭离去的身影，我思绪万千，跟他认识是一场情缘，更是一场孽缘。
故事还得从头讲起。
01
我叫夏小雨，在我三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从那以后，我没见过妈妈，爸爸也只是我心目中的客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住几天，从小我就跟奶奶一起生活。
小时候在学校，我没少被同学欺负。他们往我头上扔很粘的草籽，再用手搓两下，我拈不下来，只好剪掉那块头发；在我书包里藏癞蛤蟆，吓得我大哭；他们还笑话我，说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每遇到这些的时候，我很无助，讨厌上学，在奶奶的棍棒挟持下，才勉强读完了初中。
毕业后，没考上高中，我就出来打工了，因为年龄太小，进不了厂，只能呆在老乡租的小屋子里，打地铺过日子。
我一天就吃一碗泡面，吃了二十天泡面，实在是太想吃饭了，我去了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土豆饭。
老板娘很热情地盛上饭菜，看到我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得知我们是离得很近老乡，便收留了我。
我在餐馆洗碗洗菜，打扫卫生等，老板娘不仅供我吃住，每月还给我一千块钱的工资。
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干得很带劲，深得老板娘的喜爱。
一个周六的下午，来店里吃饭的人特别多，我不停地忙活着上酒、上菜、打饭、收拾碗筷……
当我把几瓶冻好的啤酒送到最外边一桌的时候，一个有点醉意男子突然抓着我的手不放，非要陪他喝一杯。我害怕极了，使劲挣脱，他还不肯松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口浓浓的四川腔大声说道：干嘛呢？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小女孩。
所有吃饭的人都望了过来，老板娘也赶了出来，那个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我吓得赶紧跑到老板娘身边，转过身，那个帮我解围的男子已经走出去好远。心存感激的我禁不住多瞄了他几眼，才发现他是个外八腿，走路的一摇一摆的，像在跳舞。
02
两年后，老板娘要回家带孩子，把店关了，我不得找新工作。
很快我进了一家电子厂，文员把我带到车间，一进门，我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路一摇一摆的样子，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他——那个曾经帮我解围的男子，他成了我的师傅。
因为师傅走路一摇一摆的，同事们都叫他摇摆鸭。
师傅是个实诚人，对工作认真负责，对我关怀备至。
他教我操作机台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教我识别产品外观好坏，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我很庆幸遇见了师傅，这十几年生涯中，除了奶奶，他是给我关心最多的人。
03
机台周期都是以秒来计算的，就算我聪明伶俐，要在那么短时间内，完成繁琐的操作流程，也需要一个过程。
开始我有点忙不过来，训练员总是来回催我，快点，再快点……
本来心里就着急，听到训练员的催促声，我乱了方寸，一刀下去，左手食指被划了一条很深的口子，流了好多血，还搞到了产品上。
训练员看到后非常生气，嘴里直叨叨，都招的什么人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训练员的责骂声，师傅跑过来说：“就你这态度，也配做训练员？”她不再吭声，垮着脸就走开了。
看到我手指在流血，师傅赶紧跑去办公室，拿来白药和创可贴，帮我把伤口包扎好，还告诉我说，做事别急，一定要注意安全，习惯了就好。说完三两下就帮我把堆的货给处理好了。
从那以后，师傅一有空就来帮我，还时不时找我聊天。
厂里的伙食不好，他在改善伙食的时候，也不忘带给我一份。
遇见师傅是我的福气，有他在我特别有安全感，长此以往，我对他有了依赖，越来越离不开他。
04
一个周末的下午，师傅约我出去走走，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沿着滨江河道走了一圈，然后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师傅告诉我说，厂里要安排一批人去墨西哥分厂支援，时间是五年。他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因为家里情况他不能去，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师傅不去我也不去。
说到他家里情况，师傅情绪比较低落。
读高一的时候，他姐姐出嫁，母亲检查出肝癌晚期，半年后去世。家里欠下一屁股债，父亲只好去工地上干活挣钱，不幸胳膊又被钢筋砸伤，变成残疾。
真有些祸不单行，这让原本债务累累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师傅只好放弃学业出来打工。
这些年，省吃俭用，钱都用来还债，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说起这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有些心疼师傅。
聊了一个下午，我们都有些饿了，师傅带我去他家吃饭，说要我感受一下他的厨艺。
师傅的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大点，没有别的大家什，煮饭炒菜就在靠窗户边的一张小桌子上进行。
师傅烧的饭菜很好吃，那天我们还喝了点酒，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也是在那一晚，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师傅。
师傅搂着我裸露的身子意犹未尽，嘴对着我耳边轻轻地说想要拍几张作纪念。
我拘谨得没有说话，脸涨得通红，也没作明显反对，正当他举起手机，突然间有种羞惭的感觉侵袭着我，我靠着床沿直往后退缩，手不由自主的捂住自己的身体，师傅快速拍了几张就停了下来。
后来，我搬到师父的租房，我们成了名正言顺的恋人。
那些日子，充满了温馨和甜蜜，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天天都在期盼，自己的二十岁快点到来，我们才可以领证，才有权利要孩子。
05
一天晚上，下班回来，我看到师傅脸上露出少有的愁容，我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
他姐的小孩生了重病，要他马上还钱，十万块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也只能凑够三万块钱。
看着他满面愁容的样子，我心疼不已，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三万积蓄全部拿了出来。
还差四万块，师傅十万火急，那是救命的钱，他打遍所有亲人朋友的电话，没借到一分钱。
我听说网贷借钱很快，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他征信不好，借不了。
我不太懂什么是征信，他讲了个大概，就是他多次贷款没按时归还，信誉不好，后面很难再借钱。看他着急的样子，我怪自己无能，没法帮他。
思来想去，我突然灵机一动，他征信不好，我没在银行借过钱，我的征信没问题，于是让他用我的身份证去网贷借钱。
师傅不肯，他说网贷不是小事，不能连累我，我说我们都在一起了，有苦有难必须共同承担，把自己身份证强塞给了师傅。
问题很快解决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省吃俭用，日子虽是苦点，我依然是信心满满。
可从那以后，师傅似乎变了一个人，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06
二十岁生日，我期待了好久，总算等来了。
那天，我早早下班，去蛋糕店里订蛋糕。刚一踏进蛋糕店，就开始恶心，我以为是有蛋糕坏了。
稍微平复一下，捂着鼻子，我继续选蛋糕，又一阵恶心涌上来，我终究是没控制住，赶紧跑出门外，吐了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上个月我没来例假，这样想着，我心里美滋滋的，难道是真有了？我迫不及待地去附近药店买了一根验孕棒，结果是两道杠。
准备好烛光晚餐，我想给自己一个愉快的生日，同时也给师傅一个惊喜，让他感受一下初为人父的喜悦。
等他好久都没回来，早过了下班的时间点，饭菜都凉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满满的一桌菜，咽了咽口水。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时针指向了十点，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赶紧去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接着就是整个人倒了过来，是师傅，他喝醉了。
我怕他摔倒，想用手去扶住她，不仅没有扶住他，还把自己也给绊倒了。他压在我身上，我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下挪出来，我想把他弄到床上又弄不动，担心他躺在地上受凉，我把凉席和被子垫在地上，才慢慢把他挪到被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手机响了，是有人发视频过来，我弯下腰去正要从他裤子口袋里拿手机，他突然间就醒了，拉长声音，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是他的手机，叫我不要乱动。
看他半天摸不出来，我又弯下腰去想帮他，他抓着我的手，用脚使劲一蹬，我趴在了地上，小腹正好抵在了那个铁凳子上，疼得我眼泪直流。
他接通视频，没有调音和遮挡，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出来：爸爸，爸爸……
我转眼望过去，一个小男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小男孩看起来很微弱，还输着液体，小脸对着屏幕直喊爸爸，爸爸，快点回家……
我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是说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吗？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儿子来？我一心想要给他一个像样的家，结果却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两年了，我还被蒙在鼓里。
小腹疼得厉害的我，感觉一阵热流涌出来，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裤腿。我来不及向他要解释，捂着肚子下楼，医院。
我流产了。
医院的病床上，眼泪都流干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有。
回到租房我才发现，他的东西全搬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没找着，我寻思着去他家里，可我不知道他家详细地址。
07
一个周末的下午，下了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要躺下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拧开门锁还没来得及拉开，三个男的就闯了进来，拿出一张纸条，朝我面前一扔，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四天之类务必还清四万五千二百一十六元。
一个男人划开手机，指着几张我的裸照说：不想照片被传出去，就按纸条上的去做。说完他们几个就走了。
网贷变成了高利贷，艳照怎么就落到那帮人手里？
原来，要钱救命的不是别人，而是摇摆鸭自己的儿子。孩子的妈妈不堪家庭重负，早在几年前就跟别人走了，他不得不把孩子寄养在姐姐家里。
姐姐来电，儿子病危，急需用钱。银行贷款要本人到场，儿子的病已经等不及，两下权衡，摇摆鸭选择民间贷款，用的是艳照作抵押。
难怪那些日子，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知道对不起我，无法面对，再加上儿子的病情加重，决定一走了之。
看到那些艳照，我没脸再活下去，恨不得将摇摆鸭碎尸万段，可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我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茫茫人海中，我就像是一叶漂在水上的浮萍，无处可安生。
万念俱灰的我来到滨江大桥上，爬上桥栏，正要松开手的时候，一个鬼一样的老太太坐在桥柱子边，幽幽地说，姑娘，看看我你再决定跳不跳。
我这才发现：老人的脸丑得吓人，没有腿，腰以下全是空的。
跟老人聊，才知道老人家里，因一场大火家破人亡，丈夫孩子全部烧死，老人万念俱灰跳楼自杀，结果失去了双腿。
老太太的故事震撼了我，连死都不怕，我还在乎怎样活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一动不动，三天后起床，去厂里找领导，我愿意去墨西哥支援。
08
在墨西哥五年，工友们都叫我“拼命三娘”。除了技术支援外，我每天都学习英文至少四个小时，还学一些墨西哥的日常用语。
没有人知道，我就是曾经的夏小雨。
那一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把这二十年过了一遍……最终，想清楚了一件事，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去到陌生的城市，我决心从头开始，靠着不要命的工作劲头和一定要改变的决心，一年之后我掌握了最新设备调试技术；两年之后，我可以和墨西哥员工顺利交流；四年之后我英语过四级；五年以后，回到那个曾让我心灰意冷的地方，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我被提升为技术支援部经理。
如今，我就是夏经理。
09
看着摇摆鸭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百感交集。
实话说，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始终很复杂，当年自己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是给我关心最多的人，成了我的后盾和依靠；在我对未来信心满满的时候，也是这个男人给了我当头一棒。
如今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读那封信的时候，我的心很沉重。
摇摆鸭在赶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失去一条腿。他回到家里，儿子已经没了。
他找了我很久，还写过信到厂里，几年来都杳无音信。后来，从一个老同事那里得知，我回厂了，他才赶来这里，说是面试，实则为了救赎。
他说这是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不求我原谅，只想让我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读完这封信，我有一丝丝纠结，原谅他吗？
我告诉小颖，如果摇摆鸭真要来工作，就安排一份适合他干的活，待遇上与等职员工一视同仁。仅此而已。
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夏小雨就已经死了，一起埋葬的还有不堪的童年和曾经的过往。
从此之后，只有夏经理，没有夏小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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