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有一段时间,我无事可做。对生活的真实性和自我选择产生怀疑。
这是不好的事,容易让人灰心。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整日浪迹在公寓附近。书店、咖啡厅、餐馆、超市……也不干什么,就混日子罢了。
有一天,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吃到了午饭。那是一家叫随意的餐馆,生意却好的难以置信。我基本上是最后一轮食客。
在排队等饭的时候,我在观察老板娘。坦白说,是一个男人对漂亮女人出于本能的反应。当然有本能反应的可不止我一个,因为我发现顾客都是男性朋友,不管他们做何打扮,做何伪装,眼睛其实都在跟着老板娘转。
你若问我怎么知道,毕竟男人的那点心思,自然男人更懂。
老板娘跟我说:“我在朝万巷开了一家叫随意的餐厅。虽然说是餐厅,但其实就是一个小饭馆。八十平米的空间,除去灶台碗柜菜柜,也只摆的下几张桌椅。
虽然餐馆名字叫随意,但是做菜可不随意。不信,你随便向谁打听,我的餐馆是附近出了名的好。你若是想要来吃饭,那就得有慢慢排队的觉悟,因为我不接受预定,而且每日菜单不固定,我买了什么菜你就吃什么,不接受讨价还价。
你可以选择,要么吃,要么不吃,简单的很。而且你若是特别饿,就记得千万不要来。毕竟我可不敢保证,在你饿死之前能不能轮到你。
菜好吃,全是厨师的功劳。你以为我会做饭?不不不,我连葱和蒜都分不清。
厨师姓何。我叫他老何。老何并不老,也就三十出头,还没我年纪大。你又要问我多大年纪?教你个乖,女人的年纪是秘密,我们永远十八岁。
老何常年掌勺,厨艺登峰造极,你以为他就长得圆圆滚滚吗?你又错了。老何很瘦,瘦得跟个竹竿一样,风一吹就会被吹走的样子。
隔壁面馆的老王,总开玩笑说我虐待老何,不给他吃。其实老何何止能吃,简直跟在高老庄的猪八戒有的一拼,比我和张姐两个人的饭量大一倍不止。
有时候我会问老何,你其实不姓何姓猪吧?
老何不理我,依旧抽着那破烟沉默,好像我在跟别人说话。老何能吃,他虽有猪八戒的饭量,却长了孙悟空的身材。你说让人嫉妒不嫉妒?
你又要问我,张姐是谁?张姐是我雇的帮工,主要工作是洗菜洗碗。
你又要问我,我干嘛?你以为我就揣着手等着钱进账吗?收钱,排号,采购……不需要人手嘛。
每一天,我们三人分工合作,有条不紊。不过我们都不怎么爱说话。倒不是我们不相熟,你若是跟谁在一个屋檐下处了三年还不熟悉,那只能说明你有毛病。
我们三人当然都没毛病,不过都不是话多的人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对别人的生活缺乏好奇。没兴趣嚼舌根,也对其他人不关心。因为,你若是留心,就会发现,这世间之事大多大同小异。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
人情世故,你来我往,跟一千年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像我雇老何和张姐的时候,从来不问他们除了岗位以外的任何事。我可不像隔壁老王,雇个人跟找媳妇一样,非得问清楚人家里几口人几亩地几头猪,祖宗八辈有没作过奸犯过科。
在被骂了几回神经病之后依旧学不乖。还问人小学老师叫什么,高考多少分?我若是找工作的,怕也要骂他神经病,不对,碰上我这暴脾气只怕一耳刮子就给他打上去了。
我说过隔壁老王,你这样不行。他不听,他说要是不搞清楚啊,我怎么放心把他放到店里。哪像你,稀里糊涂地就把人雇了。我翻了个白眼,我是稀里糊涂把人雇了,可好歹老何和张姐可都干了三年了,而且这三年他们可是任劳任怨。你呢?
你那店里最长的帮工呆了三个月没?老王恨恨地白了我一眼,戴上他的厨师帽转身进他的店里去了。嘴里还在嘀咕,为什么好人都让那女人碰上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中午的食客都走了,晚上的还没来。我吃了午饭,坐在门口晒太阳。张姐在洗碗,老何在看电视。你问我,为什么要开餐馆?人总要找事做不是。
我这性格,不大适合去上班。并不是我没有试过,恰恰是因为试过才知道不合适,朝九晚五,日日困在格子间,板着指头细数还有几天放假。
而且,我这暴脾气,只怕一言不合就跟老板吵起来了。为什么叫“随意”?吃什么?随意。吃哪家?随意。很多人说随意,其实并不是他们真的随意什么都可以。
而是,跟你不熟。看似随意的背后,其实是不动声色的疏离。
你说,我要是取名“不熟”有人敢来吃吗?
开餐馆遇到过不同寻常的事吗?不同寻常?不不不,我说过,这世间之事,从来都大同小异,没有不同寻常。
区别只是,有些事发生在一些人身上,另一些事发生在另外的人身上,仅此而已。
那说说吧。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留下来自己观察。”
以上是随意餐厅老板娘对我说的话。她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看不出年纪并不是老得分不出年纪。而是她这个人会让人忘了去在意她的年纪,就像她说的,她永远十八岁。我知道她是有故事的女人,当然谁能没有故事呢?
不管故事精彩与否,生活可不就是故事和事故轮番上演的吗。我说老板娘有故事的意思是,她是个经历过风浪的女人。其实很容易分辨一个人,是经历过风浪还是一直都是温室的花朵,你只需要看他的眼睛,眼睛会告诉你答案。
就这样,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泡在“随意”。我既帮老板娘排号,也帮张姐端菜,空闲时跟老何一起下棋。刚开始,隔壁老王问老板娘,她又从哪儿找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给她打杂。
老板娘说,是自己送上门的。老王不信,跑过来问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是何学历,有何目的?当时,我正在跟老何下象棋,正是相持不下。被老王问得心头火起。
于是,我又问他,你又是谁?哪里人?家里几口人?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老婆哪里人?丈母娘喜欢你吗?孩子几岁了?上几年级了?考试多少分?班里有多少同学,都叫什么名字?你今天卖了几碗面?客人都是哪里人……
老王被我问的目瞪口呆,老板娘在一旁笑的花枝乱颤。张姐忍着笑,老何倒是面无表情,不过却趁机将了我一军。
老王看看我,又看看老板娘,张口想说什么,又悻悻闭上嘴。在老板娘一句悠扬的活该里,灰溜溜回了隔壁。
自此以后,他再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我喜欢在客人吃饭的时候听他们讲话。刚开始时,我小心翼翼,生怕别人看出来我在偷听他们讲话。渐渐的,我发现人们并不介意我是否听他们说什么。
因为,一个陌生人,不管他是否了解你的生活,都没有任何影响。于是,我就正大光明的听。我以为,每个人的不同生活会有不同的样子。我急于知道,别人如何心安理得地对待生活,而我却总是怀疑生活。
人们习惯在餐桌上谈论生活和工作。谈论婆媳问题、夫妻关系时,他们总有隐秘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谈论到同事上司时,多数时候都带着恶意的揣测。年轻女孩嘲讽着年过三十依旧单身的女上司,她们青春靓丽,可以随意挥霍情感和时间,没有任何压力。总以为青春还长,时间也还长。
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批评上司碌碌无为,同事心怀叵测。有时恨恨,有时又故作淡泊。臃肿的中年妇女,有着不甘老去的惶然和想要抓住时间的焦虑。
对不如自己者,有着高傲的满足,对于自己不若者,又有着咬牙切齿的愤懑。喜欢拉帮结派,给人随意贴标签。以上这些人,其实都不常来随便。
因为,这里时间不可控,菜单也不可预知。对于他们,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不可控。生活有太多事,不随他们心意,所以但凡能握在手里的,绝不会让别人做决定。
他们异常看中,任何做决定的机会,哪怕机会再微小。而功成身就的人也很少来这里,因为这里与他们身份并不匹配。他们看中的是一切与其等价匹配的事物,房子、车子、衣服、鞋子、环境……
所以,我最常见到的反倒是和我差不多的闲人。因为,闲人有时间,不在意多等些时候。老板娘从不在意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只要我不添麻烦,多数时候她当我不存在。
她做生意的时候,看不出任何脾气不好的迹象,对客人十分客气。不过,她说过,客气是因为不熟。时间久了,老板娘有时会对我说一些话。
她说,生活就是你要一头扎进去,去活。而不是思考什么意义不意义的事。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活着,将死去。这就是意义,你还年轻,趁着年轻,可劲儿的活。
等你年纪大了,再来回想意义也不迟。她又说,你活都没活,谈什么意义?你该回到你原本的生活里,该干嘛干嘛去。活得久了,你就知道意义了。
她说的没错。我听了无数客人的谈话,才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日出日落,月升月沉,时间就这样无甚知觉的过去了。生活就是不问意义,只管去活。
别人也没有任何诀窍,没有谁是特别的,区别只是,有些事是发生还是不发生。我的疑问,没有答案。
后来,我离开了随便,回到了原来的公司。我离开的时候,老板娘说,可以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说,什么?她说,她其实已经两百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离我只有十公分。她的眼睛告诉我,这是真话,可是我看了看她满是胶原蛋白的皮肤,笑着跑了。
离开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她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就想做的事。原来眼睛也能骗人,我这样想着。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绕远路特意去吃饭,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随意。
随意凭空消失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再后来,我在网络上遇到一些人,他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时间,邂逅过一家叫随意的餐馆。
餐馆里有一位美艳的老板娘,一位永远长不胖的厨子老何,一位寡言的服务员张姐。
尾: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回到了随意。梦没完,我就醒了。眼前站着一个跟老王一模一样的人,穿着白大褂。说,该打针了。还记得你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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