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红屁股的车辆趁着夜色赶路，长龙一样的车辆一辆挨着一辆，路上的灯光比天上的星光还要明亮，回民司机不断地讲各种见闻，男欢女爱是主要内容，酸故事由浅深入，荒诞处便是赤裸裸的粗俗语言，脏话连篇听得高小兵面红耳热。不知过了多少山岭，也不知过了多少河流，后半夜司机说，咱俩要不断地说话，你要是瞌睡了，我一个人太无聊了，开着车也会打盹。这个时候，高小兵才明白了司机喋喋不休讲故事说笑话的原因所在。
明白了怎么回事，高小兵振作精神，话也多了起来。回民司机是个老西京，见多识广，谝着谝着，谝到了康复路市场的建立过程。回民司机说，为啥叫康复路？医院，一条南北路挺宽阔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附近的人开始在此偷着贩卖一些小东西，进行黑市交易。街道办来查，人跑得无影无踪，不查了，又都出来了。查不尽管不了，报告到区上，经过开会研究，决定加以引导管理，渐渐地形成了市场，形成了气候，名声出去了人都跑来了成了西京城最大的一个批发市场，现在每天的人流量人把一条康复路都挤满了。
这是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高小兵从一个汽车司机处学到了。回民司机给单位开车，从西京城把单位的货物送到广州，空车回西京，顺路拉些货，挣个外快过年有了零花钱，精神头大的很。他开的车是进口的新车，有暖气，后半夜天冷了，开着暖风，人舒服一点。人深人静，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实在困得兮兮的，眼睛睁不开了，就把车停在空旷的路边，打着双闪，熄了驾驶室的灯，高小兵睡在后排，司机躺在前头，伸开胳膊和腿就地休息。
回民司机是一个老江湖，心里有数，休息了个把小时，瞌睡过去了，又趁着夜色还未退尽赶路。高小兵坐起来，窗外天麻麻亮了，他打着哈切，回民司机点燃两支烟，一支给他，一支叼在自己嘴里，专心致志地看着路开车。说，这会儿路上车少人少，咱多跑一些路，天亮了在前头僻静的地方吃饭，到时候给你寻个女娃，湖南妹子泼辣得很！
你起得早，还有比你起得早的人，汽车以六十码的速度跑出一个小时，天色渐渐亮了，看得见城镇和村庄了，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南来北往川流不息。
“前面有一个检查站，这里的人刁得很！”回民司机有意无意地说，高小兵提高了警惕。汽车又行驶了一会儿，速度慢了起来，所有北走的汽车速度都慢了。武装警察在路上执勤，一辆车挨着一辆车查，听说是接到举报，有人走私香烟。箱式货车到了跟前，司机递上备检的证照，检查人员漫不经心地看了，叫车辆停在路边要检查货物。司机下了车，拿着货物发票陪着笑脸打开后门，高小兵跟在身边。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说，你是西京城那个单位的？司机点头哈腰说，外贸局。警察又问高小兵是干啥的？高小兵回答说是在校学生，把随身携带的交大学生证掏出来，警察把学生证看了，上下审视着他说，你是西京本地人？高小兵用咸宁话说，咸宁县的！警察说，我老家也在咸宁。高小兵听他讲的普通话有咸宁的口音，便说，这么说是遇见乡党了！乡党遇见乡党，说话的语气就不一样了，相互报了姓名，并留了联系方式，说后会有期。检查人员从车上检查下来，报告说没有问题，警察便示意放行。
顺利过了衡阳，如鱼进了大海，回民司机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他把汽车开得飞快，甚至还唱起了秦腔《周仁回府》某一桥段。太阳出来了，雾气消退，公路两边的餐馆门前不断地出现年轻的女子做着夸张性的暗示动作招揽顾客停车吃饭。回民司机说，饿了吧，咱吃饭？高小兵说，好。
汽车停在回民司机经常光顾的一家清真餐馆门前。饭菜和西京的饭菜差不多，有饺子也有泡馍。拼了两个凉菜一人两个馍吃泡馍，说不够了再吃饺子。洗了手，年轻漂亮的服务员过来端茶倒水，穿戴不像回民，回民司机和她很熟，说着放肆挑逗的话，女服务员不恼也不笑，不冷不热地看着，虚与委蛇。回民司机嘟囔着，看不上我，嫌我老，放大声音说，你看这小伙怎么样，他是大学生。服务员端饭过来，瞄了一眼高小兵，高小兵却不正眼看她，只顾低着头吃菜，腼腆得脸都红了。
服务员看高小兵虽然穿着棉大衣，但五官端正气宇轩昂沉默寡言目不斜视，和那些没事找话贼眉鼠眼爱打杂动手动脚的司机截然不同，便也产生了一点好感。走过来坐在两人中间，问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民嘴占着，高小兵回答了，女服务员说，我要去武汉，你们能不能捎我一段路？高小兵说，你问司机。女服务员说，你是干啥的？高小兵说，我是学生。女服务员说，大学生？司机在一旁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说话你还不信。他是大学生，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西京交大的学生证就在他口袋装着呢！
吃过饭，人暖和了,太阳升高了，天地也暖和了。回民司机结账，饭馆老板说，要是顺路，你把这女娃捎到武汉城里。回民司机说，她给我说了，我没有答应。你说了，能成！饭馆老板说，这女子是个单纯的娃，你别担心“仙人跳”。
车上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回民司机的话题活跃起来了，他不说酸故事，说起了南北气候的差异和风土人情的不同。女娃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司机只说话，没有耍怪，没有实施他在前面给高小兵说的“挂档摸腿，刹车亲嘴”一类小动作。太阳照着前方空旷的道路，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顺畅地到了武汉近郊一个车站附近。回民司机让女娃下车，女娃说，今天我遇见好人了，你把我送进城，我请你俩吃饭。司机说，不了，城里车多慢，我们走外头快。女娃下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拉了一下高小兵的手，上了一辆公交车，挥挥手进城了。
看着女服务员坐的车开走了，回民司机发动汽车，叹息地摇了摇头，高小兵说，人家请咱进城吃饭，你为啥不去？司机踩了一脚油门说，咱有钱啥地方不能吃饭？非要吃一个来路不明女娃的饭？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人心叵测，快过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家里人操心！高小兵说，我想看长江大桥。回民司机说，这好办。一把方向，车向长江边驶去。
一条大河风平浪静，双向车道的汽车快速驶过大桥，高小兵还来不及仔细地看冬日的长江，汽车已经到了对岸。他想起一手唐诗，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是武汉三镇留给他的最初形象。“武昌首义”，辛亥革命在武汉打响第一枪，推翻了两千年的封建制度，中国从此走向民主共和，教科书上如是说。
过湖北的襄樊，到了河南的南阳，回民司机停车吃饭，吃的是河南烩面。和吃饭的人聊起有关诸葛亮的正史野史、隆中对博望坡都在这一条线上。高小兵想去看，回民司机不感兴趣，也就没有说，隔空神游了一回。此时，回西京城有两条路，一条走渭南，一条走商洛。商洛路近，要过麻街岭，山高路险，回民司机害怕下雪路面结冰车上不去。问了几个从西京过来的司机，都说没有积雪路好着呢。回民司机装了防滑链，放心大胆地向商洛方向开去，过了西峡，进入了陕西的洛南。
洛南是陕西的“东南门户”，汽车进入秦岭，四周都是山，道路环绕着河流，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河朝那边流，路朝那边走，村庄在高处，天空在山顶上头。过商县麻街岭，道路陡峭给高小兵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轻卡低速向上爬行，好像大哥高小民的拖拉机拉着一车粪上少陵原，突突突冒着黑烟，人也费劲车也吃力。上到山顶，居高望远，成了下坡路，同样的陡峭，眼里还是苍茫的山川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高小兵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回民司机说，下去就到蓝田了。
下坡的速度比上坡的速度快，不是一般的快，像河流奔向山外一发不收。公路环绕着河流，河流伴随着公路。回民司机说，一会儿在蓝田吃饭。高小兵问，你想吃啥饭？回民司机说，一碗面，出来少半个月，还没有好好吃一回面！河南烩面汤多，我要吃一碗粘面。高小兵说，哥，你想吃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回民司机说，那里？高小兵说，师大路。回民司机说，跑那么远干啥？高小兵说，我三在师大路开了一家“咸宁饭馆”。回民司机哈哈大笑说，好，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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