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离世的小说家
年4月11日,春日暖阳里的清晨。
王小波的邻居们站在街道上,议论纷纷。
在昨夜11点多,周围的邻居似乎听见他的屋中,传出过两声痛苦的惨叫。
但所有人都不认为,这位正值壮年、1米84的大汉,会在自己家中遭遇什么离奇的变故,所以都未曾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然而当早上的阳光射向窗台,王小波的屋门依旧紧闭着,屋内也静悄悄地听不见一丝一毫动静,往常出现在楼下散步遛弯的高大身影,也不见了踪迹。
直到下午3点,邻居始终没有见到那位蓬头垢面、玩世不恭的作家露面,大家才真正开始觉得情况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他们结伴撞开了王小波家中的木门,才发现他像个虾仁一般弓着身子、脑袋死死地顶在南墙上,墙上的墙皮被生生地啃掉了许多,上面还有几道带血的牙印。
年4月11日,深夜11点半左右,生前作为“非著名小说家”的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死在孤独与痛苦之中。
彼时他的妻子李银河正在大洋彼岸的英国做访问学者,接到电话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后,立马飞回了北京,在机场接她的同事对她说了一句话:“小波是个诗人,他走得也像个诗人”。
在王小波去世的那一天,他还如同往常一样,在下午去了母亲宋华那里探望。
回来后三点多,还在住所的房管科交了费,晚上还在院子里散了步。
在去世前的第9天,他还曾与想要为自己作品出版的年轻编辑李静会过面。
被告知自己的作品因为“不正经”再度难逃被退稿的命运,知道这个结果后的王小波拿出了刚办来不久的货车驾驶执照给李静看,平静地对她说道,“要是写小说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就干这个。”
说完,王小波就提起一只旧塑料暖瓶,把李静送到大院门口。说完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对话,“再见,我去打水。”
这位死后声名鹊起、被无数文艺青年奉为神人的伟大作家,留在年轻编辑脑海里的最后一面,却是“他走路的脚步很慢,衣服很旧,暖瓶很破”,与他后来的声名赫然相对的,是生前的孤独与落寞。
波傻子
在王小波去世前的第45个年头,也就是年5月13日,他出生了。
在出生前没多久,王小波的父亲、我国顶尖逻辑学家、曾任教育部高官的王方名,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经历了某些特殊的运动,地位一落千丈。
在这场风波后,家中第二个孩子出世,为了纪念这件事情,故而取名小波。
“你为什么叫小波?是由于年5月13日你出生的前两个月,你父亲就遭到特大不幸……这真是晴天霹雳!这场波浪,非同小可,带来的灾难,几乎毁灭了我们的家庭。我之所以给你起名叫小波,当时的想法有三:一、记载这一历史事件;二、寄托着我们的信心与希望,相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事实以真面目;三、鼓励自己在革命的长河中,要顶住任何风浪,要善于把大风大浪化为小波小浪。”——宋华
这段是其母亲宋华在儿子出生后不久写下的文章,可以看出这位母亲,同样也是有自己见地、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
也或许是在这场风波中,孕期的宋华受到了刺激,导致腹中的胎儿发育不良,这才为王小波后来的心脏病埋下了伏笔。
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王小波是幸运的。
最起码除了那个年代盛行的“高伟光”类的文学作品,出生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他,自小还有很多其他的书籍可以看,虽然大部分书籍都由于时局的原因,被迫锁在了书柜深处。
据王小波哥哥王小平回忆说,小波自小就与同龄孩子不同,主要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一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状态,而且脸上总是挂着一幅呆傻的模样。
站在周边聪明伶俐的孩子中间,总感觉像是智力有些低下的异类,脑袋有些毛病,就连他的外婆和母亲都一直喊他“波傻子”。
但哥哥自己却不这么认为,王小平一直都觉得弟弟是一位大智若愚的艺术家,尤其是在跟自己一起偷书看的时候。
我十三岁时,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他把所有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在那个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朱生豪译的莎翁戏剧,甚至还有十日谈。柜子是锁着的,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他还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办法:你小,身体也单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实际上,在揍我这个问题上,我爸爸显得不够绅士派,我的手脚也不太灵活,总给他这种机会。总而言之,偷出书来两人看,挨揍则是我一人挨,就这样看了一些书。虽然很吃亏,但我也不后悔。——王小波回忆
人的一生精力总是有限的,倘若一个人真的能做到面面俱到,那么除非他是神,或是自带了一个永动机。
对于普通人来说,面面俱到,也就意味着面面不到。
王小波就是这样,寻常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傻子,除了接触文学的时候。看完杨振宁的出身,你就会知道中国为何再难出大师?
荒唐时代
出生在书香门第,王小波是幸运的。
出生在那个时代,他却是不幸的。
在那场运动中,小波的父亲王方名以一名知识分子的单纯和热情,真的就提出了许多意见和建议。
因为这番操作,王方名被单位除了名,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附属的扫盲中学当临时教员。后来在一次开会中偶然遇见自己当教务长的同学,才得以继续在人大的逻辑教研室工作。
王方名这位单纯的知识分子似乎是懂了些什么,自此开始就很少说话,每天就是埋头研究逻辑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方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身处时代浪潮中的个人,只是一叶孤舟,哪里还有什么安稳的港湾。
在潜心研究多年之后,王方名认为苏联的逻辑学体系有问题,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证明,发表在《教学与研究》杂志上。
这本是一篇纯粹学术相关的论文,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却被代表着超出文章之外的含义。
文章一经发表,王方名就被相关大领导接见,并且鼓励他要坚持真理,王方名的地位也因此急速上升,担任了人大逻辑教研室主任。
因一言以获罪,因一言被提升。
一言一行被赋予超越本身的意义,无意间的一次举动,不知被传到哪里,就有可能为全家带来命运的改变。
虽然很荒唐,但在那个时代本就是屡见不鲜的操作。
或许是出生在那个荒唐的环境下,从幼年开始的王小波,就一直觉得世界很荒谬。
面对这种荒谬,要么加入其中,顺着潮流一起大放厥词、夸夸其谈,要么就变成一个沉默不语的傻子,让世界忽略你的存在。
“波傻子”似乎就是这么来的。
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时期,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沉默的大多数》
然而就如同,父亲王方名下定决心,不再发表意见,专心搞学术之后,却仍旧没有躲过时代的波浪一样。
一直在装傻充愣、企图蒙混过关的王小波,也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其中。
王二本二
年3月,教育部的礼堂里,一位来自云南的农场负责人,正站在台上,眉飞色舞地向北京的青少年们讲诉着“彩云之南”的秀美山光。
台下半大的孩子们经过多年的宣传熏陶,听完后都是热血沸腾、想要战天战地,其中就有王小波。
当天晚上,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桌前,青涩的王小波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对家人说道:“和大家说个事儿,我想去云南。”
没过几天,17岁的王小波就坐上北京始发的临时列车,经过11天的长途跋涉,与22名北京知青一同前往遥远的云南陇川县插队下乡。
最后到达弄巴农场景罕十四队,就此开启自己的3年知青生涯。
然而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残酷的。
怀揣着热情的少年们,真正第一次站在远离家乡的大山深处,那种荒凉的感觉迎面而来。
没有想象中热情的迎接仪式,只有农场主任一顿劈头盖脸的训话,还有日复一日的劳动。
自小就因为身材高大,被大家戏称为“野牛”的王小波,在插队的生活中,显得尤为难受。
王小波个子高,而且两只手跟蒲扇那么大,手指不灵活,要捏起细细秧苗,再弯下腰将秧苗准确地插在田里,他做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后来人们回忆起王小波插秧时的情景,无一例外都是这样,“张牙舞爪,像半截黑柱子戳在田里,又像超级大蜘蛛”。
王小波长相凶悍,穿着也是十分邋遢,一头脏发从来不梳,乱得像个鸡窝。穿的裤子也是一根裤腿长、一根裤腿短,一件白背心也是从白穿到黄,又从黄穿到黑。
走起路来吊儿郎当,两条大长胳膊晃来晃去,整个农场看到他这幅尊容,也都是目瞪口呆,他自己却从来毫不在意。
好在王小波为人十分讲义气,人缘还算不错,特别是在同去的知青里。
有一回远在瑞丽卡郎农场插队的赵东江,因为水土不服生了重病,在宿舍里十分难受。
听说此事的王小波,就拿着一根武装皮带,打着手电筒,连夜翻了几十里山路去看他。据说还在路上,打死了一头野猪。
从17岁到20岁,这是王小波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但他只能站在大山深处的荒凉角落里,插着秧、放着牛。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黄金时代》
日复一日的劳动,加上与当地农场的摩擦,早就耗尽了大家的革命热情,只剩下迷惘和无助。
王小波在后来自己最重要的小说《黄金时代》里,写出了当时自己年轻时的心境,那个直不楞登、不懂妥协的“王二”,其实就是他自己王二本二。
向往青春、向往自由、向往姑娘,在最好的年华里,向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
然而当时的他,却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锤的一腔孤勇。
当希望的火焰被现实的冷水浇灭,当革命的热情被生活的乏味慢慢磨灭,离家多年的知青们,开始想家了。
当时云南的知青群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北京知青靠父母,昆明知青靠大夫”。
知青想要返乡无非两种办法,一种是探亲,一种是病退或是困退。
年底,王小波因病回京探亲,期满后按时归队。
当年夏天,王小波就开始觉得胃疼,不爱吃饭,但是生猛惯了的王小波,也一直没有太当回事。
直到11月的某天,王小波突然高烧不退,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滴水不进,还狂吐不止。最医院,结果拿到化验单的医生,看了半天,反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无奈之下的王小波只能自己回应到,“我估摸着是得了肝炎”。
住了半个多月院的王小波,出来身体消瘦了一圈,他对同去的朋友说道,“要是继续再呆在这里,我的身体就真的毁了”。
第二年的5月,王小波再次请假回家,因为他是个病号,领导也很快同意了。
自此王小波在云南的插队生涯,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年,19岁的王小波,去了母亲老家山东省牟平县青虎山插队。
年,21岁的王小波回到北京,在牛街教学仪器厂做工人,后来又去了西城区半导体厂做工人。
满嘴骚话的温柔悍匪
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王小波
王小波身高1米84,长得活脱脱一副悍匪的模样,再加上常年邋遢,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像中年老大爷一样。
谁也没能想到,这样一个糙汉会用一嘴的骚话去撩妹。
早在云南插队期间,王小波就开始尝试写作。
经常请着病假躲懒,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书,或是写点东西。
等回到北京当了工人后,一直也在写着零零散散的作品,其中他的小说《绿毛水怪》,就是早期作品的代表。完结后,手稿一直都在朋友圈里互相流传。
在传阅的过程中,一位25岁的姑娘李银河无意间看到这份手稿,很快就被作者幽默的文字和细腻的情感所吸引,彼时李银河刚刚从山西大学毕业,正在《光明日报》当编辑。
便暗生想法,想要见见这位作者,于是她便四处打听,了解情况后,拉了一个朋友做幌子,以请教学问的名义去拜访王小波的父亲,顺道看看王小波。
结果王小波顶着一头鸡窝乱发和一张丑脸,立马就劝退了她,丑得简直带不出去。
但谁知悍匪大老爷王小波,却在第一眼就相中这位清秀姑娘,开始了死皮赖脸的穷追猛打。
一个是大学毕业的天之骄子,又是做着编辑体面工作的清秀姑娘,一个是丑得惨不忍睹,插队回来没有文凭的普通工人,不光是在外人看来,在事实上这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诡异幻想。
但王小波还是直不楞登地上去搭讪,打着借书的由头去日报社去找李银河,结果还把书弄丢了。
当时李银河就觉得,这个男人不仅丑,脑袋还不太灵光。
两人第二次见面,王小波就不管李银河对自己的感觉如何,直接问道,“你有男朋友吗?你看我怎么样?”
简直就是王二本二,直男本难。
然而不管长相如何,王大爷认真撩起妹来,还是有一手的,其中最突出的还是在说情话上。
你好啊,李银河!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王小波
在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攻势下,李银河最终还是倒在了骚话悍匪王小波的怀里。
但期间两人还是闹过分手,因为王小波实在是丑的拿不出手。
李银河的父母见过他,也表示极力反对,不想自己的宝贝闺女,跟一个满是老大妈和残疾人的街道工厂里普通工人在一起,关键他还那么丑。
但终究世俗的种种没有拦住悍匪的一厢情愿,通过一段又一段滚烫的骚话,李银河最终还是坚定地与王小波走到了一起。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王小波
出版不了的作品
两人相识于年,也是在那一年,高考恢复。
在第二年,王小波就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那一年他已经26岁。
年1月21日,在悍匪的猛烈攻势下,李银河与王小波秘密结婚。
也是在那一年,王小波第一次在《丑小鸭》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地久天长》。
年,王小波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教书。
并开始以云南插队为背景,下乡青年王二跟“破鞋”医生陈清扬感情为主线的《黄金时代》的构思与写作。
没过多久,李银河被公派到美国留学,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王小波选择自费去陪读。
两人在美国全靠着李银河每月美元的奖学金过活,日子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王小波提出自己去打工赚钱。
但李银河深知王小波的梦想和寄托,让他安心在家里写作,自己在学习之余,去餐馆打工。
这番操作,就连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都看不下去了,但李银河却对家里这样说道,“他那么一个智慧的头脑,我舍不得他去干粗活”。
在美国的4年中,王小波得以在图书馆中阅读大量经典,写出了《红拂夜奔》《黄金时代》等重要作品的架构及初稿。
在那段时光中,两人苦中作乐,驾车游遍了西部。
年,两人回国。
4年后,王小波厌倦了学校中的枯燥生活,想要辞职专心写作。
家里所有人都反对,依旧只有李银河支持他:“我就觉得他写小说行。”
年,《黄金时代》获得了第十三届《联合报》中篇小说大奖,并获得了25万新台币奖金。
获奖之后的王小波,觉得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但由于书中特殊的历史背景、大量“搞破鞋”的不正经描写,因不够积极,不能教诲青年,并不能在内地发表。
这篇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黄金时代》在香港出版时,也被改名成《王二风流史》,以黄色小说的面目示人,虽然这个标题倒也贴切,但主流社会对于王小波作品的态度,还是可见一斑。
在港台尚且如此,当时王小波在内地的境地更是无可奈何。
退稿,不断地被退稿,王小波对此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年,华夏出版社的部门主任赵洁平读到了《黄金时代》,想要帮忙发行出版。
于是她趁着总编辑外出期间,将这篇小说出版了。然而等总编辑回来后发现此事,将赵洁平严厉地批评一场,赵洁平因此事大病一场。
然而就算如此,出版后的《黄金时代》却因为没有正规的发行渠道,根本卖不出去。
只有王小波和赵洁平推着自行车,绑着两捆书,到小书摊、图书批发市场,自己去推销。
这本当时定价12.80元的小说,卖了3年依旧没有卖完,直到年,王小波突然去世的那一年。
作家里面的硬汉分为两种,一种是海明威,另一种是王小波。
海明威以老渔夫硬刚命运,表示自己的不妥协。
而王小波则以王二的身份,以不正经的玩世不恭,一直调侃着荒谬的命运,调侃着荒唐的世界,也从未妥协。
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