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死了
认识茉莉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虽然已经立秋,但那天的天气还是格外的闷热,汗水滴滴答答地黏在皮肤上,天花板上老旧的电风扇还在吱吱呀呀的工作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声,又或许是蝈蝈的叫声,我并不是很清楚。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着新学期的注意事项,在昏昏欲睡中等到了她要求我们做自我介绍后,我方才从一片睡意中醒过来,茫然的听着她一个接一个的点名。
“茉莉。”
这个名字实在老土,大家都被这个名字点住了笑穴。教室中沉闷死气沉沉被打破,如同一潭死水中被人抛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大家都在笑着,四处张望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有些人抬起头卖力地将脖子向上拔,看向窗外,企图发现这个始作俑者。
班主任走到教室最后边摆放垃圾桶的角落那,从桌子的下面拎起来一个瘦小的可怜的女生,厉声说:“你又在做什么,赶紧做自我介绍。”
这时她才无所谓地站起来,抖抖弄皱的衣服,说:“我叫茉莉,我这人脾气不好,最好别来招惹我。”说完便又坐下来,班主任站在她的旁边,恐怕是被气个半死吧。
她就是茉莉,那天之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在那片嘲弄声中我认识了这个姑娘。她的名字很特殊,茉莉。
如她那天介绍所言,开学后的很多天里都没有人去打扰她,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里,没有任何的存在感。如果不是那次值日,我恐怕也不会与她有什么交集。傍晚正好轮到我和茉莉打扫教室卫生,打扫完教室后校园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走廊的呼啸声。
我与她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问她:“茉莉,你家在哪?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家啊?”她没说话,骑上车子后对我说:“快些走吧,今晚可能会下雨。”我连忙骑上自行车,跟上她,在只有我们两个并排骑车的街道上,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她说:“我每天上学都在你后面跟着,你骑得还挺快。”
中考时,我发挥超常,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中。因此上高中以后我常常一个人上下学,每天早上起床,天还是蒙蒙亮的,我就一边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双腿飞快地踩着脚踏板。我没想到,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我问她:“你家在哪?离我家远吗?我们明天一起上学吧,我一个人害怕。”
她似是嘲弄,又似是挖苦地说:“原来你也会害怕。我家在前面那个巷子里,卖烩面的那家就是。明早我在门口等你。”
之后,我们便形成了简单的上下学的友谊。我是一个见不惯安静的人,骑车的路上便总是叽叽喳喳的同茉莉讲话,她有时会回答,大多数是沉默。但我也很满足了,毕竟一开始我觉得她会拒绝。
与茉莉相熟是一次意外,那天我正在楼下的餐馆吃饭,抬头便看见茉莉在焦急地乱转,还在喊着“外婆”,“秀莲”,我看她实在是着急,丢下正在吃的饭便跑出去,问她怎么回事。她匆忙回答我:“我外婆走丢了。”那时我并不理解外婆走丢这句话的意思,但也跟着她一起去找,从东边跑到西边,从天明跑到天黑,最后在学校门口找到了外婆。
找到外婆的时候,她正趴在学校的矮墙那偷偷地向里面张望,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婆对我们说:“怎么看不见我们小秋?”又转过身拉着茉莉,让她去找。茉莉压低着声音说:“小秋不在这,在家里。我们回家,你在这会吵到学生上课。”外婆听了这话后,便跟着茉莉回去了,一路上一会拉着我的手让我带她去找小秋,一会又拉着茉莉的胳膊,哭着说:“小秋,我好想你。”
小秋,后来我知道是班主任的小名。茉莉那天回家后,与我一起坐在烩面馆门口大槐树下的石凳上说:“我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不知道什么时候病犯了就跑去找她。”
我呆在她的旁边,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鼓励,不管是哪一种,我都觉得不合时宜。顿了一会,茉莉又说:“你很想知道小秋吧。”
我没说话,她又继续说道:“小秋就是生我那个人。十六年前,她还没有结婚就与一个男人上床。后来怀孕了,去找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让她把孩子打了。她不肯,舍不得。回来求外公外婆想办法,外公也让她打了,她也不肯,绝食了好几天。”
茉莉接着说:“后来拗不过她,就想了个办法,让外婆也假装怀孕,等生下孩子以后对外说是外婆生的。上户口的时候,她让我随我外婆的姓,我们两个眉眼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她怕以后别人有怀疑。再后来她毕业,进了育明中学,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正想问小秋是谁的时候,爸爸来找我了,让我赶紧回家去。我正跟茉莉道别的时候,爸爸说:“你脖子上这个项链真好看,是你妈送给你的吗?”
我这才发现茉莉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个厚实笨重的十字架项链,以前因为一直放在衣服的下面,我便从没注意过。茉莉听到后,甜甜的回应:“嗯,是我妈留给我的。”我看着茉莉温暖娇丽的笑容,嘴边那两颗小巧的梨涡将我旋进了一个梦里,在这个梦里,我看见她的面孔一点又一点的和班主任的五官重叠起来,最后变成了我眼前的这个茉莉。
我正想问她,爸爸已经走了很远,在前面喊我快点过去,我便放弃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在茉莉家门口的槐树下面,我附在茉莉的耳边问:“小秋是李元秋吗?”
她听后没有立刻回应我,骑着车子一人走在了前面,在过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茉莉对我说:“是的。”我对她说:“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之后,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个小女孩的关系迅速热起来,甚至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我不喜欢在家里写作业,妈妈总会坐在我的房间唠叨我,因此我每次放学先去茉莉的家里。
我坐在一个低矮的凳子上,趴在一个稍高一点的椅子上。这个椅子只有一本书的大小,往往放了书就没办法放本子。后来茉莉替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让我把椅子靠在她的竹床边,这样书就有地方放了。
茉莉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写作业。我在写作业的时候,她就躺在竹床的角落,挨着墙壁那一侧看书,有时候是看言情小说,有时候是看中外名著,有时候不知从哪个角落提溜出来的一份杂志也看的津津有味。我劝她好好学习,这样才能考上大学,她就回我“去他妈的学习,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大学,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她喊这些的时候更像是在发泄,有时候是低沉的吼声,有时候是放开嗓子大喊,反正每次她说这些的时候,就能听见茉莉外公在院子里的咳嗽声。这时候,我们会相视一笑,像一起干了一件坏事。
有时候妈妈出差,给我留下一些饭钱,爸爸做饭的手艺实在是差要命。我就会去茉莉家的烩面馆吃一碗烩面,热腾腾的连面带汤吃完,整个人身上都带着暖意。阿公一个人操持这家烩面馆,连揉面,切面,煮面,炒菜都是一个人完成的,茉莉在人多的时候会帮着阿公收拾碗筷和收银。阿婆就坐在门口的阳坡下,懒洋洋打着瞌睡。
阿公忙完烩面馆的生意后,在门口挂一个打烊的牌子。切一盘豆腐丝或是凉拌豆芽菜,把它放在门口老槐树下空地的一个半人高的板凳上,再从冰柜上翻出一瓶红色的西凤酒,摸出一个磕出一条裂纹的老式陶瓷酒杯,在水流下简单的冲洗一下就拎着酒去老槐树下喝酒。我跟茉莉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讲着少女的心事。
茉莉告诉我她恋爱了,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我偷偷观察了好多天也没发现那个男生是谁。我想应该不是我们班的,她在班里要么是对那些企图搭讪的男生每一个好脸色,要么就是给他们一个浑圆的后脑勺。
这就像是她叛变了一般,我生了许久的闷气,放学后也不去找她了。我恶毒地想,也许这正和她的意思,这样她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但我还是不免难过,有时候会故意从烩面馆门口走过,快速的在里面看一下,发现茉莉的身影后就心满意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