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
写下《草木初凋》的小说家、剧作家、俳人久保田万太郎甚至写了一首俳句歌咏这种清淡。“湯豆腐やいのちのはてのうすあかり。”大意为:“汤豆腐,生命尽头的眬眬微光。”
我第一次去京都是在年的夏天。一拨人到日本参加一个活动,同时也旅行,在本州各地兜了一大圈。到了京都,组织方安排我们去吃著名的“汤豆腐”。
在五颜六色的各种小菜之后,小炉小锅端上桌来,一人一份。揭开锅盖,几块白白的豆腐在咕嘟咕嘟翻滚的清水里,稳稳当当呼吸着,像疾走之后的调息。至于味道,我忘了,因为有其他场面占据了我的记忆。当时我们一行从成都出发的团友,到了京都已是七八天之后的行程后半段。一路的清淡日食让有些成都人不堪忍受了,京都的这锅汤豆腐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坐我旁边的那位男士,和我同时把自己面前的小锅揭开探看,然后他猛地往榻榻米上仰翻过去,嚎了起来:“哎呀,咋个又是这种东西啊!这是要弄死人啊!”
平时我总是为成都骄傲。但好多次出门在外,我还是很为成都人顽固的味蕾习性感到惭愧。很多成都人在外的饮食都是这样,出门就开始忍受,最后落荒而逃,逃回成都后赶紧吃一顿麻辣火锅还魂。幸好我不是这样的成都人。
年那次的京都汤豆腐,因为就餐场面很喜剧,所以我连是哪家餐馆都没有记住。只记得是一家考究的餐馆,窗外有着美丽精致的庭园。后来我凭着依稀的记忆去网上搜看京都的豆腐名店,似乎岚山的“OKINA”和“嵯峨豆腐稻(本店)”的可能性比较大。
之后几年,我又去过几次京都,没有吃汤豆腐。年初冬,我再一次吃到汤豆腐。那次是和熊燕、艳宁还有几位同行女友到京都,艳宁负责行程安排,熊燕负责餐饮安排。在龙安寺被红叶之绚美弄得近乎啜泣之后,进入龙安寺的汤豆腐店。一客日元(约合人民币90元),一人一锅汤豆腐,里面加了白菜、香菇、蒟蒻。还可以点特色的般若汤(僧人隐语,指的就是酒)。我们没点。
京都水质好,大豆好,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豆腐就非常好,所以自古以来豆腐料理就是京都的代表性菜肴。突出食材本身滋味的这个理念,是日式料理的基本原则,在豆腐料理中更是贯彻了个彻底。所谓汤豆腐,只用清水加昆布吊汤,不加任何佐料,然后放入豆腐,文火慢煮,边煮边吃。可以就这样直接吃豆腐,也可以在蘸碟里裹一裹再吃。蘸碟一般是日式甜酱油,加入葱花、萝卜泥、柚子泥。那次的龙安寺汤豆腐,记忆深刻。我盯着豆腐看,然后慢慢地仔细地吃。雪白的豆腐凝脂如玉,口感非常纯正,无法描述,就是豆腐本尊。
那次的龙安寺汤豆腐对于我来说,成为了一种具有形式感的就餐体验。餐前,得穿过龙安寺庭院的密林,初冬时节,红叶缤纷。我想起了我熟读的《源氏物语》的第七回“红叶贺”的“青海波之舞”的那段文字:
“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插在源氏中将冠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过源氏中将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时日色渐暮,天公仿佛体会人意,洒下一阵极细的微雨来。源氏中将的秀丽的姿态中,添了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的美饰,今天大显身手,于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观者感动得不寒而栗,几疑此非人世间现象。”(丰子恺译本)
在龙安寺的林子里,在辉煌且柔和的冬日阳光中,大片的红叶和黄叶,还有些许的绿叶,各自发出玉润的光芒,交织缠绕,静默迫人。偶尔有风,红叶随之飘飞,翩然落下。我抬头仰望良久。绚丽如彼,璀璨如此,令人晕眩欲泣。
走过这样的一个“参道”,唯有清白原味的豆腐,才能把辉煌的视觉记忆通过简素的味觉体验做一个平衡吧。
年之后,我又去过几次京都。汤豆腐又吃过几次,其中包括东山南禅寺旁边著名的“顺正豆腐”。后面的滋味就正常多了,边吃边和同伴们探讨京都豆腐和成都豆花各自的特点。有过之前参见“本尊”的经历,于是,京都豆腐也撤退下来,回到它应有的家常位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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